事情還在進一步地發酵。
供電局把設計院的電閘拉下去之後,似乎就忘了還有合閘這樣的操作。侯超專門去了兩趟供電局,央求對方哪怕是暫時把閘合上,賭咒發誓說設計院絕對不可能欠一分錢的電費。但供電局那邊哪是那麼好說話的,人家早就得到來自上級的指示,只要裝備公司那邊不鬆口,他們就絕不會送電。相比之下,石化設計院只是一家沒啥實權也沒啥好處的單位,供電局根本就不需要在乎他們的感受。
侯超去的時候,倒是帶了幾條紅塔山香菸,買煙的錢還是他自己私人墊的。可這煙剛拿出來,人家就把眼睛瞪起來了,厲聲斥道:「侯處長,你這是什麼意思,想讓我們犯錯誤嗎?快收回去,否則我們就要把這煙交給紀檢了!」
尼瑪,你們這種錯誤犯得還少嗎!
侯超一邊悻悻然地收起煙,一邊在心裡罵道。對方的這種態度,很明顯地是向傳遞了一個信息,那就是此事沒有商量的餘地,設計院方面必須另闢蹊徑。
在侯超去找供電局求情的時候,徐愛忠、康海東、宋世軍等人也先後到了石化總公司,分別找不同的領導反映情況,強烈要求總公司出面這件事情。照他們的說法,裝備工業公司的做法可謂是駭人聽聞,從來沒有聽說過還有這樣辦事的,大家還講不講階級友誼了,還有沒有一點團結友愛精神了,以後還想不想合作了……
總公司的領導們早有默契,也做好了心理準備,對於徐愛忠等人反映的情況,他們一律都是兩個態度:其一,此事是設計院有錯在先,裝備公司這樣做情有可原;其二,總公司會努力協調此事,至於時間嘛,哈哈哈哈哈,就不好說了。
供電局不肯通融,總公司又不願撐腰,事情就這樣陷入了僵局。單位賬戶被凍結起來,一時倒還不至於有什麼大問題,可長時間的停電,就讓人無法忍受了。要說起來,前些年電力供應不足的時候,停一兩天電的情況也是出現過的。這兩年國家的電力供應相對比較充足了,大家都已經喪失在停電狀態下生存的能力了。
持續的停電,給所有人的生活都造成了不便,也讓所有的人心裡都燃起了熊熊的怒火。這幾天時間,裝備工業公司一干人等的祖宗八代成為全設計院職工最為牽掛的人,哪個人都要反覆地問候他們若干遍,以泄怒氣。
可問題在於,罵人罵得再凶,也不能用來發電。大家也不可能跑到裝備公司去罵人,躲在自己單位里罵,除了浪費口舌之外,還有什麼別的用處呢?
「特喵的,這日子沒法過了!」
黑漆漆的樓道里,傳出來周挺那如狼嚎一般的吼叫。周挺是個斯文人,一向並不張揚,但此時也被憋得不吼幾嗓子就過不下去了。醫生說過,長期處於黑暗的狀態,容易誘發抑鬱症,周挺感覺現在自己已經有些抑鬱前兆了。
「老周,你發瘋呢!」嚴寒打著手電筒從屋裡出來,笑呵呵對周挺說道。到目前為止,周挺等人還不知道那天晚上與自己一同吃飯的馮助理正是這件事的始作俑者,否則恐怕嚴寒也要成為眾矢之的了。
「小嚴,你說這算個什麼事兒啊,咱們招誰惹誰了,憑什麼停咱們的電?」周挺逮著個說話的人,氣呼呼地說道。
「誰讓咱們院沒完成合同呢。」嚴寒無奈地說道。在他心裡,也是暗暗感慨於馮嘯辰的腹黑與手辣。他想起幾年前馮嘯辰在浦江交大導演的那場戲,這一次的情形,與當時還真有幾分相似呢。當時馮嘯辰只是卡了浦交大的科研經費,便引發了群眾對於少數大牛的憤怒,甚至把老教授屈壽林給氣得住院了。這一回,馮嘯辰又想把誰給整出毛病來呢?
周挺不知道嚴寒心裡所想,他憤憤地說道:「沒完成合同又不是咱們的責任,他們有能耐找院領導去啊,該撤職、該處分,也輪不到咱們吧?」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嚴寒訥訥地說道。
邵友世從另一個房間裡走出來,說道:「老周,話也不能這樣說,沒完成任務,是咱們整個設計院的事情,人家這也是衝著設計院來的,誰讓咱們也是設計院的一員呢?」
「我不服!」周挺道,「設計院這麼多人,有領導,有總工,沒完成任務應當是由他們負責的,關我們這些小兵屁事?」
邵友世嘆道:「我這兩天也在琢磨這件事,我倒覺得,問題可能就出現咱們的這種想法上了。你們想想,咱們整個設計院,誰都覺得單位的事情與自己無關,任務下來,大家能拖就拖,能躲就躲,這哪裡還像個設計院的樣子。說良心話,如果大家不是這種狀態,大乙烯這個項目,也不會拖成現在這個樣子。人家裝備公司把板子打到咱們全院所有人的屁股上,還真說不上是冤枉誰了。」
「這就應了那句話,叫原子彈下無冤魂啊。」嚴寒想起馮嘯辰跟他聊過的梗,幽幽地感嘆道。
周挺一時也有些無語了,他沉默了一會,悶悶地說道:「可咱們院就是這個樣子,我們這些普通職工,又能怎麼樣?」
「我想,總公司也不會坐視不管吧,針對咱們院的情況,總公司肯定要進行整頓的。」邵友世猜測道。
周挺點點頭,道:「是啊,咱們院也該好好整頓一下了,這樣的風氣,讓人呆在這裡都會變成廢物了。」
同樣的對話,在設計院的每一處都在發生。大家在最初的憤怒之後,逐漸就轉入了反思。設計院的研究人員們都是高學歷的知識分子,智商是沒說的,大多數人的情商也不算太差。自己的單位出了這麼大的事情,而上級的總公司卻只是敷衍,沒有什麼實質的行動,這種反常的行為讓他們不得不深入思考。
人家為什麼要凍結設計院的賬戶,那是因為設計院沒有如期完成與人家簽訂的合同。合同規定的任務很難嗎?當然也是有一些難度的,但並沒有超出設計院的能力範圍,至少設計院是可以試一試的。而事實上,整個設計院,上千精英,在過去一年多時間裡都在忙著扯皮,各個子課題分到各個設計室,大家實際付出了多少精力,誰都是清楚的。
自作孽,不可活。設計院淪落到被人拉閘停電的境地,真的是人家裝備公司不講情面嗎?設計院自己的責任又是多少呢?
作為一家國家頂級的設計院,軟弱渙散到這個程度,領導的責任當然是最大的,但每一名職工就沒問題嗎?院裡曾經提出過要解決年輕職工的生活待遇問題,但那些老年中年的職工便出來攪局,聲稱自己資歷深,應當優先得到照顧,結果弄得好幾十位青年骨幹出國或者跳槽,這難道不是造成今天這種頹勢的原因之一嗎?
就說眼下正在建的兩幢職工宿舍,捫心自問一下,最應當擁有分房資格的,應當是誰?是那些已經有房子的老職工,還是兩對夫婦擠在筒子樓同一個房間裡的青年職工,這不是明擺著的事情嗎?大家都抱著有便宜不搶就是傻瓜的心理,無理也要攪上三分,整個設計院能夠有活力才是怪事了。
現在好了,人家一紙訴狀,直接讓法院把設計院的賬戶封了,連電都停了,有本事你鬧去?拿出在院長辦公室撒潑打滾的能耐,去人家裝備公司鬧一鬧,看看人家會不會給你一個好臉。船如果沉了,誰也無法獨善其身,這個道理是連小孩子都懂的,一干高級知識分子,怎麼就想不明白呢?
供電依然沒有恢復,但設計院裡的職工情緒已經逐漸趨向穩定了,大家都在黑暗中等待著變局的發生。
終於,在停電一周之後,大家迎來了一個消息,總公司給設計院派來了工作小組,還任命了設計院的新領導,據說是一位從企業里調上來的幹部,頗有一些雷厲風行的工作作風。
「經總公司黨委討論決定,免去徐愛忠同志石化設計院院長職務,調回總公司另有任用。任命來永嘉同志擔任石化設計院院長!」
在全院職工大會上,總公司副總經理馬中亮鄭重宣布了任免決定。在眾目睽睽之下,一個50來歲的半大老頭面色嚴肅地走到了發言席前,他用鷹隼一樣犀利的目光掃視了全場一周,開始了自己的施政演說:
「同志們,感謝總公司領導對我的信任,把我派到石化設計院這樣一家有著近40年光榮傳統,曾經為國家石油化工事業做出過重大貢獻的戰鬥集體來工作。石化院目前的情況,我也無須諱言,我們正處在歷史上最屈辱的時期,整個石化院2000多幹部職工的臉,已經被人踩在腳下。是知恥後勇,用實際行動洗刷恥辱,還是甘心沉淪,央求別人網開一面,這是每一個幹部職工都必須思考的問題。我相信,石化院的職工都是有骨氣,有戰鬥精神的,我們不會乞求別人的同情,我們會用自己的汗水和智慧去贏得別人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