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錫良在韓江月的眼睛裡看到了一份沉著與自信,不由得心中一凜。在今天之前,因為入股減速機分廠的事情,紀錫良與韓江月已經會晤過很多次。在紀錫良的印象中,韓江月只是一個南方來的有錢人,是被振興工作小組忽悠來的冤大頭。韓江月的性別也給紀錫良造成了一些錯覺,畢竟在這個年代裡,女強人的概念並不流行,紀錫良甚至覺得韓江月可能只是哪個大老闆的小蜜,純粹就是一個花瓶而已。
他哪裡知道,韓江月從小就是一個極其要強的女孩,在鵬城打工的那段時間,她經歷了不少磨礪,性格變得愈發堅強。再往後,她承包新民液壓工具廠,在艱難的條件下,帶著全廠職工一路拼搏,風風雨雨闖蕩出來,意志早已磨練得堅韌不拔,遠非尋常女子可比。紀錫良玩的這些小花招,在韓江月看來簡直就是幼稚可笑。如果區區幾個工人鼓譟就能夠讓她屈服,她也不會千里迢迢跑到榆北來了。
「各位師傅,大家請安靜一下。你們對於減速機廠以及你們自己的未來有各種擔憂,我是完全能夠理解的。不過,大家在提出疑問之前,是不是可以先聽一聽我們新民液壓機械廠入股減速機分廠的打算呢?」
韓江月的聲音並不大,但吐字清晰,語氣中透著幾分鎮定自若,讓人一聽就覺得心裡有了一些倚靠。那幾個受紀錫良指使出來挑釁的工人也都出現了短暫的錯愕,聲音一下子就弱下去了。
「大家覺得我們新民液壓機械廠是股份制企業,不可靠,而榆北重機是純粹的國營企業,大家拿的是鐵飯碗。那麼我想問問,你們拿的真的是鐵飯碗嗎?據我了解,榆重的普通工人工資只有一百出頭,即便是這一百多塊錢,現在每月也只能發出70%,餘下的錢還不知道能不能拿到。而在外地一些效益好的股份制企業或者私營企業,工人的工資已經能夠達到四五百元。一百多塊錢和四五百塊錢相比,你們覺得哪個才是真正的鐵飯碗呢?」
韓江月平靜地說道,同時用目光掃視著全場的工人。她的目光中帶著一些凜然之氣,被她掃視過的工人都下意識地安靜下來,開始思考她所說的那些話。
「韓總,你說外地那些效益好的企業能夠拿到四五百塊錢,那得是外企了吧?」有個名叫錢曉龍的年輕工人怯怯地提出了問題。
韓江月微微一笑,說道:「為什麼一定是外企呢?不瞞各位,去年一年,我們新民液壓機械廠發放的工資、資金,總共是280萬。我們的正式職工不到500人,你們可以算算,每人拿到的工資是多少。」
「280萬,除以500人,那每人是……500元!」
「我的乖乖,那每個月豈不就是快到500元了?」
「不可能吧,一個月500,那不比咱們廠長和總工的工資還高?」
「她說的是總數,估計普通工人沒那麼高吧?」
眾人都在心裡快速地做著計算,臉上露出了駭然的神色。說一千道一萬,工資才是最硬的道理。你說你端的是鐵飯碗,可飯碗裡就裝著點麵湯,有個屁用?如果一個月能拿到500塊錢的工資,端啥飯碗很重要嗎?
「韓總,照你剛才說的,那你們廠平均每個工人每月能拿到差不多500塊錢了,是所有的人都能夠拿這麼多嗎?」錢曉龍既然已經開了頭,便壯著膽子繼續問道。
韓江月道:「我們廠實行的績效工資制,技術好、幹活多、對廠子貢獻大的職工,就能夠拿到高薪,而技術差、幹活少的,當然就拿不到這麼多錢了。我給大家舉個例子,我們廠有一位裝配鉗工,到客戶那裡去維修液壓泵,連續幹了三天三夜,解決了客戶認為需要一個月才能夠解決的問題,為我們廠贏得了聲譽。他回來之後,廠里一次性給他發了2000元的獎金,這就是我們的績效管理方法。」
這一句話,又讓大家沸騰了:
「三天三夜,就賺了2000塊錢的獎金,這錢也太好賺了!」
「什麼好賺,這也得有技術才行。咱們是搞減速機的,裝配鉗工的技術要求有多高,你還不了解?你以為隨便什麼人都能夠解決問題?」
「我估計,咱們車間的胡師傅應當有這個本事。」
「是啊,早知道,當初多學點技術多好……」
「我覺得我雖然達不到這個水平,但是拿幾百塊錢獎金總是能拿到的吧?」
眾人的心都開始活動起來了。看到大家被韓江月帶偏了節奏,紀錫良站在一旁心下著急。趁著韓江月沒注意,他向曹昌盛使了個眼色。曹昌盛心有靈犀,大聲地打斷了同事們的議論,對韓江月問道:「韓總,你剛才說技術好的人就能夠多拿錢,那你能不能跟我們說說,什麼才算是技術好呢?就比如說我吧,我是四級銑工,技術那是沒說的。像我這樣的人,按你們廠的標準,一個月能拿多少錢?」
「噗!」
沒等韓江月回答,工人中間早已有人忍俊不住,發出了一聲輕笑。大家都是同一個車間裡的同事,誰還能不了解誰?要論技術,減速機車間裡有那麼幾位大牛,還有一些雖然夠不上大牛標準,但至少也算是手藝比較過硬的。可再怎麼算,「技術沒說的」這樣一個評價,也不可能落到曹昌盛的身上。誰不知道這傢伙是出了名的好吃懶做,他那個四級銑工,完全是靠著拍紀錫良的馬屁才評上的。
韓江月冰雪聰明,從眾人臉上的表情便猜出了一些事情。她看了看曹昌盛,笑著說道:「曹師傅,我不太了解榆北的技工定級標準,你剛才說你是四級銑工,我也不知道這代表什麼樣的水平。要不,你看車間裡現成就有銑床,你能不能在這裡露一手,讓我和各位師傅看看你的技術高超到什麼程度?」
眾人這回都哄堂大笑起來,有人便湊趣地嚷開了:
「沒錯,老曹,露一手給韓總看看。」
「曹哥出手,那還有啥說的,肯定把全車間的人都鎮了!」
「老曹,要不要我幫你把銑床的電源打開,萬一你找不著開關可就丟人了。」
「這韓總……實在是太黑了!」
曹昌盛被韓江月將了一軍,又遭到眾人的集體嘲諷,不由得惱羞成怒。他回頭瞪了大家一眼,然後對韓江月說道:「露一手就露一手,不就是銑個工件嗎,你出題吧,說說讓我銑個啥玩藝。」
因為是在車間裡開會,韓江月站的地方旁邊就正好有一台萬能銑床,旁邊的台子上還有幾塊不知道加工什麼東西留下的邊角料。韓江月信手揀了塊圓鋼,看了一眼,說道:「曹師傅意思一下也就可以了,要不,你就在這塊圓鋼上銑個鍵槽吧,寬和深各是0毫米,長度80毫米,怎麼樣?」
「不就是個鍵槽嗎,你等著!」
曹昌盛自信滿滿地應道。銑鍵槽算是銑工操作里最簡單的一項了,曹昌盛自然不可能不會。紀錫良給他的指令,是讓他想辦法攪局,一定要鬧得收購減速機廠的事情無法談下去,讓韓江月知難而退。開銑床這事,算是韓江月給他出的題目,他如果不能答上來,後面的話就不太好說了,所以他必須把這個題接下來。在他想來,韓江月能懂啥技術,自己隨便開著銑床切幾刀,也就把她唬住了吧。
這樣想著,曹昌盛便走到了銑床前。他接過韓江月遞過來的那塊圓鋼,開始在銑床上固定工件,接著又是裝銑刀,定位,然後便開始了切削。銑刀咯吱咯吱地碰撞著圓鋼,在圓鋼表面上削下一片片的切屑,看起來倒是挺炫的樣子。不過,如果看看走上前來圍觀的那些工人的表情,就知道這廝的操作是怎麼回事了。
「這就是你們廠四級工的水平?」
韓江月抱著手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嘿嘿冷笑著對周圍的工人問道。
「這個嘛……」
大家都語塞了,尼瑪,這也太丟人了。工件沒裝平,銑刀沒對正,切削深度沒設好,一開始切得太深,好懸沒把鍵槽銑刀給崩斷了,進刀的速度時快時慢,聲音聽起來斷斷續續,像是一個害了哮喘病的老人一般。就這樣的操作,如果是剛剛學徒兩個禮拜還勉強能夠接受,說這是榆重四級銑工的水平,實在是把一萬多人的臉都給丟光了。
「怎麼樣,銑好了!」
曹昌盛自己卻是絲毫沒有一點慚愧的感覺,他操縱著銑刀來回切了幾遍,看著圓鋼上一條鍵槽已經成形,便結束了操作,用手指著工件,向韓江月說道:「韓總,你看看,這是不是你說的樣子,俺老曹的技術不是吹的,就這麼一條鍵槽,我閉著眼睛也能給銑出來。」
韓江月淡淡一笑,走上前去,做了個手勢,示意曹昌盛讓出位置。曹昌盛不解其意,往旁邊讓了一步。韓江月抄起一把扳手,麻利地鬆開工具機上的虎鉗,把那塊圓鋼調整了一個角度,然後,沒等眾人反應過來,她已經啟動了銑床,銑刀旋轉著在圓鋼上切出了一條淺槽,那吱吱的切削聲聽起來是那樣流暢,宛如一首歡快的樂曲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