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倧愣住了,他沒有想到倪元璐來此第一句話卻是說的這般。
光海君在位的辛亥年三月十二號便是朝鮮歷史上著名的仁祖反正啊。這個所謂的仁祖便是指現在坐在朝鮮國王位置上的這個李倧。
俗話說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李倧可沒料到倪元璐一來就會一腳直接踹心窩子。
一時間,李倧竟是愣在當地,不知如何回話。
還好,一旁的金起宗早就料到了這位明國來使的厲害,當下道:「敢問尊使此問意在如何?」
「有道是以史為鑑可以正衣冠,以人為鑑可以明得失。歷數過往,才能澄清謬誤。我所言是意在如何,殿下莫非不知?」倪元璐掃了一眼金起宗,目光又落到了李倧的身上:「還請殿下說罷。」
言下之意,他們的交談金起宗還排不上號。
李倧面色冷了下來,有些糾結要不要當場喝問,隨後喊上幾個武士將倪元璐拿下。
但是,他身為朝鮮boss,談判剛開場就被人逼得要動粗,不說一上場就放大招是不是不智,真要和明朝撕破臉他也沒這決心。
這時,讓李倧大大鬆一口氣的消息傳來了。
一個大餅臉,法令紋深深的男子大步踏來,高聲道:「來使的問題,我倒是可以回答。」
「領相來了!」金起宗與李倧紛紛心中一喜。
倪元璐看向來人,仔細地打量著,認出了這就是畫像之中朝鮮洛黨領袖金自點。也就是當今朝鮮議政府的首官,議政府領相,權傾朝野。
「願聽高論。」倪元璐道。
「光海君倒行逆施,深惡朝鮮萬民,王上高舉義旗重塑朝鮮正統,這是天理昭昭,理所應當之事。」金自點看著倪元璐,氣勢不減。
「說來說去。不過是一場叛亂的粉飾罷了。朝鮮正統不在賊寇刀兵之中,在於儒家人倫!依大明法度,這便是叛亂,豈是正統!」倪元璐反詰道。
金自點冷笑一聲:「而今我朝鮮國王已然再非明國藩屬。王位更迭,何須明使置喙?」
「看來金相已然忘了當初所謂高舉義旗,為何能舉國應和,以至於竊得當今權位了。」倪元璐掃視全場,目光落在一直沒有說話的李倧身上。道:「光海君固然為非作歹,殺兄弟,虐大妃。但又其實僅僅只在於如此境地就惹得一朝叛亂,天下承認?究其根底,在於光海君背叛宗主大明,幾番與我大明進剿清軍不是百般拖延就是出工不出力,荒廢戰機,誤了不知多少戰局。」
聽倪元璐說到這裡,李倧面色一動,仿佛想起了丁卯胡亂與丙子胡亂時朝鮮上下的悲戚。那時。當然是有許多朝鮮公卿遺憾回想,當年為何就沒有努力配合明朝將建州女真剿滅,當年要是多努力一定,說不定丁茂胡亂與丙子胡亂就不會發生了。
「而今我朝鮮王國已然與清國為宗主藩屬,此等事情自然是都過去了!」金自點連忙出聲。
倪元璐又道:「就如我方才所言,以史為鑑可以正衣冠,以人為鑑可以明得失。光海君當年生逢亂世,遭遇倭亂,卻未曾投降,而是事大明君父。故而大明率兵援助,驅逐倭亂再造朝鮮。但朝鮮上下又何以衰落,何以兩番被清人踐踏?在於光海君未曾堅定抗清,在於國中總是有那投降無骨之輩。故而光海君轉瞬被殿下推翻。天下萬民只是鼓手讚嘆未有叛亂。」
「胡言亂語!」金自點惱了,也微微有些擔憂,他沒想到明使竟然會從這個角度來勸說李倧,不由下定決心道:「難不成明國上下就忘了歷史嗎?丁茂胡亂時,大明的強兵在哪裡?那時我國被清軍攻陷,情勢何其艱難。依舊未曾答應清人斷絕與明關係的要求。可到了丙子胡亂,明軍依舊未至,以至於舉國淪喪,如何還有顏面談什麼事大明為君父?」
金自點一言而出,聲音鏗鏘有力,倒是鼓舞得一旁不敢說話的金起宗握著拳,很是振奮,只是一不小心,頭上的帽子就歪了,不由伸手過去偷偷將帽子扶正。
別的不提,朝鮮的官兒帽子都是挺高的。
就此刻倧聽了,也是不由頻頻點頭,心道:是啊,當年孤在景福宮的時候,哭泣著盼望明軍可以到來,但結果呢?還不是清軍肆虐,各處勤王的大軍都被清軍一一殺敗,崔鳴吉幾番懇求,情勢艱難到那般程度,不得不讓我將三學士捆了送給清人,這才留下了朝鮮的國祚。
要是繼續打下去,這朝鮮還在不在都兩說呢。明使還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倪元璐盯著金自點,用一種頗為戲謔的笑容道:「就如同金相所言,這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既然都是過去的歷史,那自然要往前看。就比如說,而今我大明跨海來兵,討伐不臣。敢問朝鮮上下要如何選擇?」
啪嗒……
金起宗的帽子掉在了地上。
就連金自點也一下子沉默了下來,李倧亦是感覺頭上大汗淋漓。
這一刻,他們終於明白了過來,這不是在討價還價。倪元璐不是來參加友誼辯論賽的。明朝組織強兵來攻,是要討伐朝鮮投靠清朝的。
這時候,每個人都回想起了收到明軍跨海來攻消息時的那種恐懼。
「恐怕,貴國上下還不知道近日我大明的近況吧?」倪元璐繼續道:「虜酋阿巴泰去年冬犯邊,被我皇明監國太子聚集強兵,一舉殲滅,虜酋阿巴泰授首,其部大半覆滅。所謂女真不滿萬之說不攻自滅。而今,皇太子殿下提兵數萬,跨海來攻,正是要會獵朝鮮群雄之時,敢問殿下要戰在何處?」
「咯吱……」李倧咬著牙,心中恐懼,卻又強撐著不敢說。既是憤怒又是心虛。
這時,一陣嘈雜聲響起。
幾個宮人不住地攔著:「王上正有要務……」
「還有什麼要務比得上朝鮮百年國祚?殿下!我元斗杓求見!明使來漢城,這是我國復仇清賊胡虜千載難逢的機遇啊!」
金自點一見元斗杓也來了,頓時一陣頭腦發麻。
「這該死的元斗杓怎麼這個時候來了?」
元斗杓便是朝鮮中的原黨一系黨魁。雖然此刻的元斗杓還只是工曹判書,也就是相當於明朝一個小小工部尚書的職位。但礙於這哥們不是一個人戰鬥,身後還有原黨,還有整個親明一系存在,金自點頓時感覺到了麻煩。
此刻。元斗杓沖了進來,大聲道:「王上,這是一個機會啊!朝鮮歷來都是大明藩屬,如今宗主派軍前來,正是我輩反正之時。當初網上反正光海君。而今如何不能堅持當初初心,在宗主強軍的幫助之下一雪前恥?」
李倧原本緊繃的臉龐終於緩緩放鬆了下來,如果明朝的大軍不打算只衝著他來,他如何又不歡迎?要是能夠再來一次當年倭亂時的幫助,李倧自然只是一萬個答應。
倪元璐此刻見了這麼一位幫腔,心中沒有被衝撞的怒氣,反而是放鬆了下來,道:「聽聞民間有一個俗語,朋友來了有好酒,豺狼來了有刀槍。是敵是友。很多時候都是可以選擇的呀。」
「殿下,明人包藏禍心,這個坑我們絕對不能陷進去啊!前兩番胡亂教訓就在眼前,可萬萬不能再改弦更張了!」金自點一臉殷切。
兩邊爭來爭去,李倧緩緩閉上了眼睛。他終於明白了這一回倪元璐的真是心意。
倪元璐雖然是用光海君作為例子來勸誡,但其實本心並沒有幾分一定要朝著朝鮮開戰的心思。只是用光海君的例子來敲打李倧罷了。
而這一點,也的確是李倧的短板。
如果是日本進攻朝鮮,朝鮮上下便是無不憤慨,拼命反擊。就是丙子胡亂時的朝鮮,也有元斗杓這樣眾多的忠臣義士保家衛國。
可當敵人換成了曾經的宗主國以後。李倧就心虛了,他很難想像會舉國抵抗。這不僅是朱慈烺是打著朝鮮為敵國的理由來攻,更是源於李倧失去了名正言順可以抵抗的藉口。
所謂仁祖反正在明國面前就是一個笑話,朱慈烺完全可以用此質疑李倧的合法性。打下朝鮮後換一個國王。如此一來,明國便有極大的希望可以安穩度過。
想到這裡,李倧不願意再聽元斗杓與金自點的爭執,自己離開了景福宮。
見此,金自點與元斗杓還有倪元璐便紛紛一禮離開。
離開的過程之中,金自點帶著金起宗走了。倪元璐與元斗杓則是不約而同地走上了一條道。
金自點皺著眉頭,想著今天發生的事情。
金起宗則是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你怎麼跟了上來?」金自點看著跟上來的金起宗,腦海之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金起宗很委屈地看著金自點。
金自點卻是嚴厲地道:「不用跟著我,我還沒老到要小兒輩跟著一步步服侍。等等,我想想……不用跟著我了,快去景福宮!原黨一慣鬧騰的可不止元斗杓一人!」
金起宗無可奈何地衝到了後宮去,他倒是有個身份,還是個國戚,有位王妃便是他的親姐姐。
金自點與金起宗的聊天不太開心,倪元璐與元斗杓的心情就好多了。
倪元璐道:「國王似有意動呀。就是不知道我國朝廷的善意,王上是否知曉。」
「上朝這一番進逼卻是讓我國國內志士好生鼓舞了。」元斗杓道:「這般事情,自然是有另外一人做的。」
……
「王上,雖然明使來勢洶洶,言語催逼格外厲害。但有一事卻殊為重要,不能放過。」一個穿著素淡道袍的男子跟著李倧朝著後花園走進去。
「哦?沈卿你仔細說說!」李倧果然十分感興趣,他的確被倪元璐那要打要殺,光海君殷鑑不遠的話語給嚇到了。
而被李倧稱呼為沈卿的便是原黨達成沈器遠了。
沈器遠此刻道:「王上試想,為何明使沒有一來就說我朝鮮國背叛明國,投靠清國呢?」
「是因為此前沒有來援?不對,這一點後來孤也提了,不至於因為這般小節就不說吧。這才是明國攻來的最主要原因啊!」李倧道。
沈器遠笑了:「這是為了釋放善意,更是為了提示王上,這一點是一張牌可以打出來,一個可以讓步的所在。讓王上明白,明廷對於這一點是很有希望可以承認王上的。」
「如此說來……」李倧喃喃著,細想了起來。
沈器遠繼續道:「光海君之事幾番舉例,都是為了規勸王上回歸大明藩屬,開頭提及辛亥年之事,亦是暗示這一點。這證明,只要我國重歸大明藩屬,自然可以用這一點作為妥協。」
「明使幾番喊打喊殺的,這恐怕……」李倧還是有些擔心。
沈器遠卻道:「王上可還記得,倪元璐最後那幾句亦是關鍵。」
「哦?」李倧道。
沈器遠道:「朋友來了有好酒,豺狼來了有刀槍。」
李倧沉默了一會兒。
沈器遠又道:「臣下在明使入港時便有過一番交談,說的便是明國何以重新振作。要知道,此前不久大明還是一番苟延殘喘的跡象,內外交困。就連內寇都難以剿滅,就更別提這等跨海遠征,足以笑傲史冊的大戰了。」
「另有隱情?」李倧又道:「難不成是另有治國良方?」
「便是那皇太子的身上啊!」沈器遠說著,將朱慈烺去年起做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都說了出來。
這一次,李倧沉默更遠了。
跟著沉默的,還有躡手躡腳跟蹤到這裡的金起宗。
他撒腿狂奔,重回了原路。
這一舉,看得為他打掩護的王妃金氏擔憂道:「這是出大事了啊……」
「當然是大事……」金自點顫顫巍巍地放下了這一封密信:「王上動心了。這一回,若是不加阻礙,恐怕真的要讓朱慈烺來一回不戰而屈人之兵了。到時候……」
「到時候,我大清要進來還要先和你們打一場。這絕對不行!」擦哈拉冷聲道:「既然如此,也該我動手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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