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要從距今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前的事情說起。
自從薩爾滸大戰過後,大明在遼東的局勢就是一壞再壞。丟城失地,被建奴勢如破竹地攻占了幾乎全部的遼東半島。
這當然不是因為大明上下對於遼東的軟弱,如前宋一樣屢屢求和。相反,朝廷從來就沒有放棄過對遼東失地恢復的渴望。
但無論朝廷怎麼調兵遣將,走馬燈一般輪著轉的無數將領官員都無法挽回頹勢。
到了天啟元年的時候,後金兵鋒直下瀋陽,遼西亦是跟著危難。到了天啟二年的時候,遼東的局勢似乎已經壞到了最艱難的地步。
在遼西,十三萬明軍覆滅,四十餘城池被建奴攻陷。
人人論及遼東情勢無不是變色,軍心士氣盪盡,朝廷亦是頹然萬分。
然則,哪怕是在這樣最是艱難萬分的時候,整個遼東大地也並沒有被建奴全部占據。
還有一個地方依舊有大明的士兵,還有一處地方,如這黑暗之中掙扎的螢火,時升時落,卻總也沒有熄滅。
那是,駐守旅順口的將領是張盤。
張盤是遼陽人,家世不菲,本來是個世家紈絝子弟,生活無憂,一如大多數世家子弟的安排一樣,求學苦讀,等待著金榜題名,光宗耀祖的那一刻。當然,亦是如同大多數傳奇人物一樣,張盤每日苦求聖賢書的道理,一樣是按捺不住那顆要習武的心,每回被訓斥,但每回依舊是偷偷堅持。
對於那一身武藝,張盤可能更怕想不到這會成為他日後至關重要的依仗。
那一年,建州努爾哈赤起兵謀叛,攻遼陽,靠著一身武藝,張盤逃出升天。但張盤父母兄弟姐妹,全家十數人卻都葬身兵禍之中,盡數蒙難。
經此大變,張盤從軍復仇,成為了為毛文龍親兵。後來,毛文龍出兵收復鎮江,張盤立下大功,東江開鎮後,張盤便以都司一職守麻羊島,天啟三年七月,袁可立命沈有容北發大兵助張盤收復金州。
那一刻,舳艫相接,奴酋膽寒,水軍的聲勢滔天,讓張盤找到了機會,順勢收復金州。
在那遼東全境一片黑暗的時刻,張盤踏上了故土,擊敗了敵軍,收回了失落的國土。
然則,金州孤懸海外,易攻難守。
建奴又如何能容忍丟城失地?
不久,張盤又為後金逼退到麻洋島。天啟三年十月間,登萊巡撫袁可立命將設伏,乘風縱火芻茭,糗糧盡歸一炬,張盤又乘勢率兵收復復州和永寧。
為此,後金以兵三千攻盤千餘人所守的旅順,袁可立對金人的動作已有所料,先期集兵分道以應,並夜酣戰,俘斬無數。張盤率領明軍以疲兵之計於城中設伏,斬敵首千級,後金軍器械、銃炮俱擲棄而奔。張盤大獲全勝,以此功升游擊之職。遭到伏擊的金人大敗而歸,成為東江鎮開鎮以來,前所未有之大捷。
只可惜,大明的事情,光輝燦爛在於有那英勇無畏,捨生忘死之義士。同樣,亦是蒙塵於將官之苟且齷蹉,以至於忠誠義士被辜負。
天啟五年正月,其時的袁可立已經離開登萊,毛文龍與新任巡撫武之望配合得很不好,得不到兵馬錢糧的接濟。
同時,建奴一時敏銳抓到了機會。
對於建奴而言,他們是絕難容忍遼東的土地上用擁有漢人軍隊的。
他們無法忍受依舊有一座城池矗立在那裡,如燈塔一樣,仿佛在招手告訴那些不忘故國的百姓們他們依舊有希望逃出生天。
於是清軍大舉殺來。
那時,建奴兵馬上萬,浩浩蕩蕩大舉殺來。他們剛剛擊敗了明軍的主力,耀武揚威,不可一世,似乎沒有他們無法擊敗的敵人。
但在旅順,在整個遼東半島全境都只餘下彈丸之地的旅順口,上萬建奴大軍一頭撞上去,頭破血流,心疼那些死傷精銳的清軍主將眼見硬的不行,轉而緩和口氣,派出使者前來勸降。
與建奴有血親之仇的張盤豈會答應,怒而斬殺來使,以示決絕之心。清軍怒而再攻,又被早就有所預料的張盤設伏殺敗。
感受到如此慘敗,努爾哈赤震驚之餘再度興兵。這一戰,他派出了三個貝勒,本部滿清八旗主力便有六千,其餘雜兵無數。
此時,毛文龍與新任登萊巡撫武之望的矛盾漸漸加大,面對清軍殺來,旅順口的張盤卻失去了後方的補給。
如此絕境之下,剛剛投降明軍的遼東漢民里出現了潛伏進來的漢奸。這些人裡應外合,趁著清軍殺來之時打開城門,放入大軍。
悲戚的張盤率部奮戰,血戰到底,卻終究因為寡不敵眾,與一同慷慨迎敵的副將都司朱國昌一同戰死沙場,馬革裹屍落幕。
只是,如此一名勇將,卻在後世的歷史之中少有人知。
也許是比起一個區區小將張盤之死,這樣人太多了,擁有著悽慘身世之人數不勝數,隨便找出一個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更多的,卻也是這一戰過後,東江鎮的動盪更大了,一直到崇禎年間,袁崇煥殺毛文龍,東江鎮越發孱弱,以至於迎來登州之亂,這樣一個牽制東線清軍的戰場這才徹底銷聲匿跡。
其後,建奴數度入寇關內,再也不用擔心身後會突然間殺出來一路人馬了。
……
現在,整整二十年過去了。
灑落在旅順口的鮮血似乎已經早已經被人忘卻,在這遼東半島的土地上,似乎再也沒有人想起來,這裡還曾經有一位帝**人堅守著最後的據點,如同風暴之中來自陸地的明燈,指引著歸途,照亮著希望。
「所以吶,咱們這一輩子的苦難,便都吞到肚子裡去罷。當年一戰,沒能殺光韃子。眼下為奴為婢,又何足道哉。老頭子我老了,想提起刀,也是沒力氣了。未來在你們這些孩子的身上,便和你們講一講,不要忘了過去……在刀槍棍棒之下屈從為奴,沒什麼好丟人的。可要是當個奴隸當出了驕傲,當出了滋味還自得其樂,見不得別人寧可挨鞭子吃刀片也要站著,那就是最大的蠢,最大的惡,最是寡廉鮮恥的模樣!孩子們,聽明白了嗎?」一個老頭子穿著一身打滿補丁的棉衣,笑呵呵地看著屋子裡,搬著一隻只小馬扎坐下來的孩子們,目光流露出追憶的往事。
老頭子名作丁正賢,當然,知曉他這當年張盤帳下第一勇卒名頭的人不多了。那一戰慘敗後,他收斂了戰場上戰友的骸骨,便隱姓埋名艱難地活下去。後來,甚至被一個滿清貴胄之後抓了成了包衣奴才。
丁正賢有幾分力氣,那滿清貴族也是個漢奸脾性溫和的,後來竟是讓丁正賢娶妻生子,加上幾個領養的孩子以及孫輩,便是這這幾個小孩子了。
這時,一個婦人聞著動靜過來,頓時急了,一跺腳沖了過來。
這裡的孩子不多,一共就五人,都是些四五歲的年紀,生的瘦弱,衣衫也單薄破爛,只是一雙好奇的眼睛都是眨巴著。他們知道,這一天裡最歡快的時光,或許就是跟著元液聽故事了。有時候,還總能在爺爺的手裡拿到也不知道是爺爺廢了多大運氣才討回來的幾顆雞蛋。
只不過,今日的爺爺似乎有些失態了,講的故事,也全然都是他們聽不懂的。
「爺爺,聽不懂……」
「小六也聽不懂……」
「小九也聽不懂……」
「不懂,也就不懂吧。記著這些話,等你們長大了,別忘了這句話,就足夠了。」丁正賢從懷裡寶貴地拿出五顆冒著熱氣的雞蛋,道:「行了,都回去吧。好生幫家裡人做事,吃飽飯,長身體。」
「是,爺爺,小六聽懂了!」
「小九也聽懂了!」
「哎呦,我的小祖宗們,你們又來纏著爺爺了?行了行了,都回去吧。最近這日子可不太平,要跑出了院子被拐子逮住了,那得急死你們爹娘啊。」那婦人撤回了自己孩子,又趕著幾個孩子回家,這才朝著老人躬身道。
「公公,您怎麼又說起這些了。要是讓主子們聽見了,那得多大的風浪,保不齊還得掉顆腦袋呢!這最近的日子,可是不太平啊!」那婦人便是這丁正賢的兒媳黃氏,亦是在那滿清貴族家中做後院的女婢,頗得幾分親近,消息也是靈敏。
「行了行了,你們吶,也是嘮叨了多少回了。可咱們是什麼人,總得讓孩子們明白。放心吧,老頭子我有分寸,不會讓他們曉得的。好了,我去後山走一趟,看好孩子們罷。」丁正賢說罷,擺擺手,便朝著後山里走去。
旅順口的人煙十分稀少,除了少數幾個滿洲貴族的莊子建立在這裡以外,是絕沒有正常漢族民戶的,都是被遷徙到了內陸去,唯恐惹得在沿海的漢民成了明人可以利用支撐的據點。
後世可以停泊萬噸巨輪的大船,惹得蘇聯人垂涎十數年的優越不凍良港便是在這裡荒廢著,任由過往百姓們費力修築的碼頭荒蕪破敗,失去功能,更讓曾經引得數萬人廝殺爭奪的土地長滿荒草,掩蓋了過去一切的痕跡。
仗著二十年沒死的一張臉,低眉順眼一路躲過數隊滿人隊伍的丁正賢順利抵達了後山。
越過後山,他便來到了一個半月形的沿海平底里。
「真是個良港吶……只可惜,讓這群蠻夷占了……更是毀了……」丁正賢又是感嘆了起來。
旅順口的海港早已經十餘年沒有動用過了,裡面所有的設施都被毀滅,失去港口的功能,一切能夠被拆掉拿去修築屋舍的建築材料都被各地滿清農莊搶去。
當然,丁正賢此行的目的可不是這裡。
他的目的,是隱藏在後山與港**界處一個隱秘的角落裡。
那裡,一人高的雜草與茂密的大樹遮蔽了視線,少有人知,財狼毒蛇遍布的野外亦是少有人去。縱然是打獵的滿洲大爺們,也不會來這種道路難行的地方里。
丁正賢熟稔地走了過去。
終於,目的地到了。
這是一個懸崖半腰的地方,上面一個小土包長滿了野草。丁正賢默然地拿出了鋤頭,將野草挖去,從懷裡拿出一塊肥肉,擺上香,放在了一塊木牌上。
木牌已經很久了,仿佛一碰就會碎掉。
這是歲月的痕跡。
但丁正賢沒有辦法啊,一個奴隸,哪怕是再能擠出幾分不被隨意殺死之臉面的奴隸,又有什麼辦法能打造出一塊碑文呢?
更何況……
還是那個殺了不知多少建奴的張盤之墓碑!
「將主,正賢我來了!蒙將主教書授武藝之恩,正賢我每年以弟子之禮來拜。今年年景不好,正賢只備了一小塊豬頭肉,還請將主莫怪。也許,過不了多久,正賢就會親自去陪將主了。到時候,還請將主一定要讓我全了那師徒之禮!」說著,丁正賢腦海之中無數回憶回想起來,他看著山下那塊旅順口的舊城,那時與張盤並肩作戰的畫面仿佛就在昨日。
混合著縱橫的老淚,丁正賢猛地一叩頭,道:「是啊,恐怕朝廷早已經忘了我們罷。忘了啊,我丁正賢二十年前廝殺的那數年的時光,忘了將主帶著咱們孤軍奮戰,身陷重圍。那些大官們把咱們忘了,那些京師里的貴戚們,還享受著歌舞昇平,那朝廷上的袞袞諸公們,更是記不得這裡拋灑過的血淚!可那又怎樣?將主,你放心吧,還有我正賢,有我記著你!等我丁正賢死了,還會有後來的子孫祭奠著你!」
說著,丁正賢板正地叩了三個頭。
這時,忽然間海中的風一下子有些大,吹得丁正賢格外涼爽。
丁正賢起身,眼角一撇,忽然間發現自己那一碗小拳頭都不到的豬頭肉旁邊,一盆足足有一個人腦袋大還微微冒著熱氣的整隻乳豬。
他猛地站了起來,環顧左右,看不到一個人影。但當丁正賢望向茫茫大海時,卻猛地目光大睜。
遠方,無數個黑點越來越顯眼。
丁正賢就這麼怔怔地看著,看著那一個個黑點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船帆之上,大明的日月龍旗,亦是迎風招展。
看著那代表著故國的日月龍旗,丁正賢哽咽著,老淚縱橫:「將主,正賢錯了,還有人記得咱們啊!有啊!」(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