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非的怒吼震動了長峪溝上下,五百名礦工被吸引了過來,看著地上零零散散三十七具屍首,心中的恐懼與憤怒被聚集了起來。
這樣的恐懼與憤怒在下午的悶熱之中混合之下,是五百餘人如一群餓狼一樣,朝著山下撲了過去。
他們的目標是整個煤礦的東家,據說今天東家恰好要來這裡視察。
馬武與沈萬重得知消息的時候已經是一刻鐘後,一個偵察兵退伍的煤礦頭目見機快,先一步找到了沈萬重帶著他們逃跑。
好在,煤礦真的極大,當煤礦大部分工人都被暴亂席捲衝到山下的時候,沈萬重已經出了煤礦,尋到了自己來時的那輛馬車,臉上的表情極其難看。
他的身前,是陸陸續續從各個地方跑下山的煤礦頭目。下山的道路不多,主幹道更是只有一條。沈萬重立在這裡,就見一個個曾經意氣風發的頭目們此刻灰頭土臉,許多人臉上帶著恐懼的蒼白色。
顯然,也有些人被那些讓人震驚恐懼的屍首驚到了。
馬武站在沈萬重身邊,腦海里迴旋著方才聽到的訊息,臉色不斷變化。
「萬重,怎麼死了這麼多人?」三十七具屍首,爆出去,別說御史饒不了他們,就是那些軍中袍澤也會變了顏色。
大明強軍,追亡逐北,歷來殺的不是叛逆就是韃虜,何曾屠殺過平民與俘虜?明軍的名聲,正是靠著朱慈烺與十數萬將士數年來嘔心瀝血這才扭轉,讓百姓不至於見了當兵的就要唾罵幾聲。
清白的名聲建立起來艱難,但想要毀去卻是很簡單,一揮手就能做到。比如現在水峪溝煤礦所做的一樣。
「我只是聽說煤礦有時候會死人。這本是常識,這幾年擴張得快,許多都要打洞進去。不小心塌方下來,總是難免死人。但沒想到沒想到不是三人」三年死了三人,別說百姓非議,就是最嚴苛的御史知曉了也不會多說。但現在不是三人,是三十七人!沈萬重腦海里嗡嗡的。
馬武不說了,只是臉色十分難看。他深深看了沈萬重一眼,才想起來眼前這一位治軍打仗是一把好手,可要說經濟庶務管理的水平,的確夠嗆。尤其這些年賺錢太容易,很多亂七八糟的事情都讓人腐蝕了。至少,這個煤礦雖然大東家是沈萬重,但管理具體事務的肯定不是他。
感受到了馬武的異樣目光,沈萬重怒吼著喊出了一個名字:「陸懷谷,給我滾出來!」
眼前一干水峪溝的頭目紛紛分開身形,將一個身子顫抖著的男子讓了出來。顯然,這就是那陸懷谷了。
「亂軍之中,是我救了你。從錦衣衛退役,是我用的銀子接濟你。從一名大頭兵成了京師小有名氣的陸老爺,是我成全的你。現在,眾叛親離,就是你給我的報答嗎?」沈萬重氣急敗壞,一想到自己一生清名可能要毀於一旦,更是眼前一黑,晃悠著,就要栽倒落馬。
好在,眾人眼疾手快,衝過去將沈萬重扶起。
尤其是陸懷谷,更是急忙衝過去,從沈萬重懷裡掏出一個小瓶,將藥倒出來餵沈萬重服下。
「東家好些了沒?」
「東家你可不能有事啊!」
「將主,要打要殺,要如何罰我都沒意見。可將主你不能因我壞了身子啊!」
眾人嚷嚷著,倒是讓馬武嘆了口氣。
沈萬重不是壞人,這些頭目也多是良心未泯。只是,三十七具屍體必須給一個解釋,必須給一個交代。
沈萬重用了藥,悠悠轉醒了。一行人尋了一個小亭,幾個頭目恢復了當兵時候的身份,尋了趁手的東西在外巡邏。其餘一些身份高一些的,就這麼圍著小亭里,等著沈萬重與陸懷谷的對話。
「這幾年外頭要的煤多,一個個揮著寶鈔搶著買煤。生意好做,我也就沒多想,只是一個勁招人,一個勁開礦。開礦不好開,時常死人,一不小心就塌了我都知道。只是我也不懂怎麼開礦,只曉得讓人幹活。這些年死的人是有些多,只是我本以為這些都是正常的」陸懷谷囁嚅地說著,叨叨絮絮地,沒個邊界。
但話說多了,沈萬重等人也就明白了。
典型的外行指導內行,不懂得如何開礦,只曉得驅使工人。加上這幾年搶著要煤,行業景氣,於是急功近利擴張。至於生產安全是什麼,他們根本就沒聽說過這個詞。
「哎」沈萬重嘆了口氣:「我用人不明」
屋內一下子沉默了下來。
當兵的拿工人當兵管,這挺正常。故而,這也是煤礦能一直開下去的一個緣由。可沈萬重用的人都是自己親信,退伍老兵,脫離基層也脫離專業,自然全都不懂怎麼才能正常管理一個煤礦,特別是安全生產之上。
「等等也就是說,沒有虐殺餓死之人?」馬武察覺到了關鍵點。
陸懷谷低聲說:「我雖然貪財憊懶了一些,可也不是黑了心腸的」
「到底死了多少人?」沈萬重又問:「只有三十七人?」
「不止」陸懷谷說到這裡,已經面色灰白。
大家心底里都是一沉。
不管如何,死了這麼多人,就算他們自覺沒有黑心腸過,這事也難了。
「沈大哥!」這事,一個白胖的大漢子騎著馬過來,翻身下馬,看著這邊聚集了這麼多人,好生奇怪:「我去你府上尋你,卻沒見著你人,打發一問,才知曉你上礦了。怎麼了這是?」
來人便是那安排了谷科的黃老爺黃福文了。
「福文啊」沈萬重見了來人,又想起今天的事情,一陣苦笑:「礦上出事了。你怎麼來了?可別又是給我壞消息」
顯然,沈萬重聽了這麼多壞消息,已經受夠了。
黃福文聽了,訕笑一聲,不敢說了。
馬武明白這會兒不是使性子的時候,說:「大家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還有什麼忌諱的?」
「京里來了個編修調查工坊苛待工人的事情,我那邊還好,鄉里鄉親不會亂說。不過礦上就麻煩了,還好我早有準備,曉得那編修選人的條件,安插進了一個剛退伍的新兵。那新兵也是向著咱們的,今天約莫著應該來了,我就過來問問,看看情況。」黃福文將前因後果交代了一下。
只是,沈萬重與馬武聽了,都是心中不斷下沉。
「真真是山雨欲來風滿樓」馬武重複了這句沈萬重說過的話。
沈萬重苦笑,也只好將眼前的情況都說了出來。
一聽礦上暴亂,黃福文頓時瞪大了眼睛:「反了他們!礦上又不是鄉下,招的都是左鄰右舍正常的招工,礦上的那些人竟然敢反?打殺了都無礙!我這就去縣裡尋警署平了這些賊子!」
沈萬重搖搖頭說:「不可。山上有報社的編修,處置不妥當,這事就鬧大了,鬧得不可收拾了。」
黃福文擰著眉頭,說不出話來。
馬武這時已經不管兩人,索性直接尋了幾人研究起了地勢。
這裡地處京師東北部,周遭附近還有幾個小煤礦。北面是叢山峻岭,南面是一馬平川。沈萬重布置著人手,正是攔住了一條下山的路,只好封堵住南面的幾條小道,就不難堵住人馬。
「先各自回莊子裡調集人手把路封住。福文來的這一趟也不是全無好消息,至少有那個埋進去的釘子在,先摸清楚這些人要做什麼。礦上是苦了些,可只要沒短了他們銀錢,也不是沒轉圜之地。」馬武說完,大家都定了定神,不再慌亂了。
唯有陸懷谷苦笑:「礦里做工,也是個辛苦錢,一月一塊五」
現在不比五年前,五年前一個戰兵足額的軍餉一月也就一兩多銀子。現在通貨膨脹厲害,一塊五隻能買兩石米,剛夠養活一家三口。
「那說不定還好辦一些。」黃福文也意識到了麻煩:「就是多給些錢!再找那些死了人的曠工家屬,銀子給足,一口咬死我們一人給了五十塊燒埋銀子,誰能說我們不是?」
五十塊,也就是之前的五十兩銀子。一條命這個價,真是沒人能說礦上的不是。
這時,黃福文又露出了一點難色,稍一沉吟就說:「我的莊頭都在京西,跑過來的時候恐怕人都跑光了。這事,得喊著其他幾個礦主,還有山下幾個工坊主一起議事。工人暴亂,一旦不撲滅,流竄出去那是所有工坊主礦主的禍患!」
就如同農民起義一定會吃大戶,搶大戶一樣。工人暴動,一樣會將矛頭對準東主。到時候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當然,只要緩過氣來,資本家們沒一個是善罷甘休的。到時候定然是瘋狂的報復。
能開辦工坊的都不是蠢人,黃福文開了頭,大家都明白了怎生個情況。
沈萬重點頭:「這也不是我們一家的事情,工人暴亂,定然席捲其餘各個煤礦。我親自出馬,去借人!」
黃福文埋了個釘子到了調查組裡,同樣這會兒礦里,一個不起眼的頭目悄悄將眼前一切呈文上報,交到了錦衣衛中。
負責國內錦衣衛的是張鎮,知曉了這時,自然是急忙將消息傳入宮中。
朱慈烺很快就拿到了消息。
他收到消息的時候是朝廷冊封大典舉行的時候,除了三位皇子分封郡王以外,那些只剩下一個空頭頭銜的藩王也紛紛湧入軍中,與京師城內諸多大將議論著分封之事。
顯然,得知了自由的美味,藩王們都很想體驗一把真王侯的感覺。
而且,許多藩王們賺了錢也紛紛覺得不安。生怕朝廷什麼時候發了狂,就要割他們的韭菜。
於是,朱慈烺自然是樂呵呵地拿出了東南亞與大洋洲的地圖,指著澳大利亞、紐西蘭等地圈了出來。
「所有封王,朝廷自會派遣駐軍、外交長史並且協助移民。當然嘛,這些都是要經費的。反各地肥沃程度我已經派人去評估了,諸位可以根據評估內容,一一報價啊。」朱慈烺交代清楚了規則就打發走了一干鬧哄哄的勛貴藩王們。
朝廷的便宜不是那麼好占的,這些勛貴藩王一個個地里埋了賊多的銀子,若是不找機會挖出來流動到經濟上,還真是一樁禍患。朱慈烺心中嘀咕著,最後開始仔細看起了錦衣衛的密報。
朱慈烺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走到了京師的地圖面前,眼睛落在水峪溝上,凝眉說:「恐怕不會只有五百人啊」
水峪溝附近有煤礦,山下也有許多工坊。
這年頭,不管是工人、官員還是資本家都不知道工人革命的可怕。但朱慈烺很清楚,一旦讓工人革命起了個頭,那可就真的是一個幽靈徘徊在世間,怎麼剿滅都殺之不覺了。
朱慈烺很清楚現在的勞資關係里工人非常劣勢。但這不是放縱工人革命的理由,還有大好的天下等待著朱慈烺去征服、占領,朱慈烺絕不希望自己往後的人生都在忙活著怎麼鎮壓內亂之上。
如山一樣的壓力撲在了朱慈烺的肩頭之上。他曾以為,穿越者當真是光環一出,所向披靡。但現實告訴了他,世界的運轉沒有他想的那麼簡單。
至少,當歷史已經面目全非的時候,朱慈烺再想開金手指已經全然沒有機會了。
打天下容易,坐天下難。
朱慈烺用子彈征服了朝鮮與日本,卻絕不能用子彈鎮壓暴亂。這樣簡單粗暴的處置一定會帶來長久不可挽回的負面影響。
「等等」朱慈烺看著地圖,忽然間又想起了一封信。他讓陳邦彥尋出昨天送來的柳如是那封信。
「學生已經探聽了虛實,後天就將出發前往水峪溝煤礦探查」柳如是的娟秀小楷一筆一划,十分賞心悅目。
朱慈烺看完,不由搖頭,頓了頓,喊來了陳邦彥:「這事不能出兵,讓刑部、京師警察總署準備,調集警員。大興、宛平兩縣,也做好準備調集民壯。」
用軍隊還是用警察,這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性質。朱慈烺對此很清楚,他知道,在世界第一起工人暴動面前,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將被歷史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