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八十九章分裂了
十一月中旬,齊王坐鎮彭城,虎賁郎將李善衡率軍剿賊,在沂水、沭水一帶與李風雲的聯盟大軍反覆交戰,雙方互有勝負,僵持不下。
同一時間,來自東都的詔令、書信如雪片一般飛至彭城,齊王、韋福嗣、崔德本、梁德重等軍政官員面對東都的政治風暴,一個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如臨深淵。
梁德重第一個「解脫」了,接到東都詔令,接到本政治集團對東都政局的分析和預測後,梁德重「逃」一般離開了徐州,其速度之快,甚至連聞訊出城相送的崔德本都未能看到他狂奔而去的倉惶背影。
崔德本亦有大難臨頭的不祥之感。今年實際上就是個不詳之年,從年初元壽病逝,到本月劉士龍、于仲文、張衡死去,中土高層凋零了整整十位軍政元老,其中中樞核心決策層里就有五人之多,軍方也折損了兩位大將軍和一位將軍,這對中土來說是不可承受之重。如果再加上東征二十萬將士的陣亡,再加上山東地區在旱災、瘟疫和叛亂者的燒殺擄掠中死去的平民,今年中土死去的人就更是難以計數了。然而,可怕的是,死亡的陰影並沒有因為隆冬的到來而消失,相反,它愈發陰森冷冽了,誰也不知道愈演愈烈的政治風暴將把東都政局推向何方。
崔德本對未來很悲觀,雖然他不知道東都政局的未來是什麼,但崔弘升被關在東都大牢裡是事實,所以未來對崔弘升本人和博陵崔氏來說肯定不會太樂觀。如果能預知未來就好了,這樣崔氏就能尋求對策逆轉危局了。這個念頭一經產生,崔德本便想到了白髮賊李風雲,想到了李風雲對東征的預言。現在李風雲的預言變成了現實,甚至連崔弘升的命運都被他說對了,雖然十二娘子和崔九不顧一切趕赴遼東戰場試圖拯救崔弘升,但天命難逆,崔弘升終究沒有未能逃脫牢獄之災,接下來,崔弘升會不會死去?從已知事實來看,李風雲的確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他向崔氏泄露了天機,按道理崔氏應該能逃過這一劫,只要崔弘升不死,只要他挺過這一關,崔氏的未來相對來說就要樂觀一些。一時間,崔德本竟然有了與李風雲見上一面的衝動,他急切想知道崔氏的命運,崔弘升的命運以及他本人的未來。
此時此刻,在彭城,迫切想見到李風雲的不止崔德本一個,還有齊王楊喃,還有韋福嗣。
李風雲的預言一一成真,這讓齊王楊喃和韋福嗣驚嘆之餘,亦產生了一絲畏懼,一絲說不出是喜還是憂的陰鬱情緒。一個知道未來的人,其可怕之處可想而知,但未來是否可以改變?如果天命不可違,只能在窺探到天機後,利用天機趨利避害,那這種不可思議的天賦也僅僅是一種保命手段而已,然而,李風雲正在做和打算要做的事,卻明顯就是逆天而行。逆天的後果是什麼?開弓沒有回頭箭,齊王楊喃和韋福嗣都已經走上了不歸路,如今似乎也只能與李風雲一樣,拿命豪賭了。
對於東都政局的走向,齊王楊喃和韋福嗣也是難以揣測,雖然有一點是可以預見的,那就是聖主和中樞為了發動二次東征,為了贏得東都眾多政治集團的支持,必然會做出各種妥協,比如把董純調回彭城,解禁李子雄父子,就是聖主和中樞對以齊王、韋氏為首的關隴本土政治集團做出的妥協,比如只殺劉士龍卻不殺于仲文和宇文述,就是對軍方的妥協,但是,讓人難以理解的是,聖主和中樞在做出妥協的同時,不知道出於何種目的和想法,卻以罕見的激烈手段頻頻「反擊」政治對手,比如誅殺已經被除名為民的前御史大夫張衡,比如重賞水師統帥,這是為什麼?報復嗎?報復關隴本土政治集團以南北運輸大動脈的安全來脅迫聖主讓步?報復軍方以二次東征能否成行來脅迫聖主不得不誅殺尚書右丞劉士龍?目前局勢下,這種拙劣的報復手段,除了激化矛盾外,根本就起不到打擊對手的作用,也起不到維護聖主和中樞權威的作用,反而讓對手在同仇敵愾之下攜手合作,反而進一步削弱了聖主和中樞的權威。
因為看不清東都政局的走向,齊王楊喃和韋福嗣憂心忡忡,不由自主的就想與李風雲見上一面,看看能否從李風雲那裡探悉一點天機,為接下來控制齊魯做好充分準備。
韋福嗣輕車簡從,急赴下邳,與李善衡會合後,馬上派人聯繫李風雲,邀其密談。
李風雲已經準備撤離徐州。隆冬將至,大雪一下,大河就要封凍,王薄與河北豪帥們隨時都會渡河南下,依照約定,李風雲的聯盟大軍將在濟水一線給予配合,以有效牽制張須陀,所以李風雲必須抓緊時間返回魯西南,把主力大軍部署到濟水一線,以免耽誤了大事。但韋福嗣的突然邀約,讓李風雲意識到東都政局可能出現了重大變化,遂決定暫緩撤離。
兩人見面後,韋福嗣也不隱瞞,把東都政局的變化詳細告之,主要內容與李風雲的預測相差無幾,但讓李風雲意外的是,水師非但無過,反而有功,水師總管來護兒不但沒有受到懲罰,反而得到了重賞。
這太匪夷所思了,完全背離了正常邏輯,這只能說明一件事,水師提前攻打平壤的確是源自聖主和中樞的授意。只是,聖主和中樞為何要以重賞來護兒來變相「公開」這件事?此事不「公開」,來護兒和水師承擔罪責,大家即便有所猜測,但無憑無據也不能無端指責聖主和中樞,而一旦「公開」,聖主和中樞的權威則必遭打擊,衛府必然陷入分裂之危,這對聖主和中樞十分不利,對二次東征同樣十分不利,這是顯而易見的事。
李風雲百思不得其解,但隨著韋福嗣的述說,李風雲又隱隱約約找到了答案。
分裂了,隨著東征大敗,聖主和中樞權威喪盡,改革派之前所占據的優勢喪失殆盡,保守派乘機反撲,而改革派負隅頑抗,兩大對立政治集團終於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分裂,再難維持妥協之格局。
之前妥協之格局,是改革派占據極大優勢,是保守派單方面的妥協,現在形勢顛覆了,保守派占據了優勢,而改革派拒不妥協,他們不能讓改革倒退,更不能讓門閥士族政治捲土重來,於是鬥爭的結果就必然是分裂,統治階層內部的分裂,貴族集團內部的分裂。
既然分裂了,針尖對麥芒了,刀對刀、槍對槍了,徹底撕破臉了,那聖主和改革派當然不顧一切、不計代價、竭盡所能去維護和擴張自己的實力,而來護兒和水師做為聖主在軍方的絕對嫡系力量,理所當然得到最大的特殊優待。而這種特殊優待所傳遞的訊息亦很直白,你只要忠誠於聖主,對聖主言聽計從,你就可以得到一切,就算你打了敗仗都能加官升爵,以此推斷,你可以為所欲為,可以凌駕於律法之上。瘋狂了,聖主和改革派瘋狂了,在政治軍事雙重失敗的沉重打擊下,在保守勢力潮水般的猛烈反擊下,陣腳大亂,方寸大亂,混亂當中甚至連理智都在一點點喪失。
也正因為如此,齊王楊喃和韋福嗣對東都局勢非常悲觀,對明年東都政局的走向也更難看清。雖然之前李風雲已經做出了預測,預言明年東都的保守勢力要發動軍事政變,明年的二次東征要功虧一簣無功而返,而目前東都劇烈動盪的局勢也從一定程度上支持了李風雲的預言,但明年的東都是否當真會爆發軍事政變?如果爆發軍事政變,又是哪些保守勢力發動的?是不是就是齊王楊喃?從目前東都眾多保守勢力的實力來看,齊王楊喃實力最強,且齊王楊喃有爭奪皇統的決心,一旦時機合適,或者在某種未知「風浪」的推動下,齊王楊喃的確有以武力奪取皇統的可能。
李風雲是不是故意隱瞞了什麼?從他主動挑起通濟渠危機,從他積極與齊王楊喃建立默契,從他積極幫助齊王楊喃擴張實力,都能發現一絲異常,而把這些異常與他對明年局勢的預測相結合,的確充滿了無數疑問和無數可能。
韋福嗣在詳細述說了東都變局之後,話鋒一轉,有意無意中把這些疑問透露了出來,說到底就是一句話,明年齊王楊喃是否有機會奪取皇統?
李風雲吃驚了,他突然發現,自己透露的「天機」嚴重誤導了齊王楊喃和韋福嗣,或者說,因為齊王楊喃和韋福嗣有自己的利益訴求,他們站在自己的立場上依照「天機」去推演未來,結果刺激了他們,釋放了他們深埋在心裡的「魔鬼」,於是他們竟然產生了以武力奪取皇統的念頭。
李風雲怦然心動,難道歷史當真要改變了?從目前局勢的發展來看,楊玄感明年夏天依然會發動軍事政變,如果有變化,這個變化就來自齊王楊喃,一旦齊王楊喃與西京大軍東西夾擊,搶在聖主之前殲滅了楊玄感,或者楊玄感在關鍵時刻明智地選擇了支持齊王楊喃,中土的保守勢力結盟合作,一致對抗聖主,那歷史的確有可能改變,只是這種改變是否有利於中土?一旦內戰爆發,聖主和齊王楊喃打了個旗鼓相當,中土陷入分裂和戰亂,生靈塗炭倒是其次,怕就怕南北大戰提前爆發,大漠上的始畢可汗帶著幾十萬控弦呼嘯而下,中土如何抵禦?
李風雲稍一權衡後,斷然否決,他以非常鄭重的口氣告訴韋福嗣,「某對你說過,明年的兵變,是一場失敗的兵變,因為事實很清楚,來護兒受賞之後,影響非常大,在軍政兩界都會產生難以估量的影響,尤其低等貴族,會更加忠誠於聖主,聖主的實力有增無減。」
韋福嗣得到了自己所需要的答案,隨即終止了這個話題。接著,他說到了李子雄、李珉父子,還有因為他們的到來而引起的齊魯局勢新變化。
很顯然,韋福嗣對控制齊魯有相當程度的自信。來護兒和水師在聖主的「優待下」整裝待發準備二次東征,而復出的老帥李子雄在水師沒有位置,估計十有八九要接過周法尚所兼任的鎮戍齊魯之職責。如果齊魯諸鷹揚都在李子雄的掌控之下,魯郡的最高行政長官又是李珉,再加上還有李風雲和他的義軍聯盟做「內應」,齊王楊喃控制齊魯易如反掌。
李風雲對此不置可否,沒有發表任何意見,也沒有做出任何預測或者推演。齊王也罷,韋福嗣也罷,都是高高在上的大權貴,那種發自骨子裡的驕傲和自信,至死都不會改變,一般人根本理解不了,也不可能理解,所以就這件事而言,李風雲不屑說話。人太自信了就是狂妄,盲目的狂妄,不知所謂。實際上聖主和中樞對齊王的態度已經非常明朗,遏制再遏制,絕對不會讓齊王威脅到東都政局,之所以任由齊王控制徐州,是因為隔著淮河就是江都,足以遏制齊王發展了,而齊魯的本土勢力有段文操,關隴勢力有張須陀和竇璇,江左勢力有來護兒和周法尚,還有龐大的水師,聖主有了這些人,齊魯就在股掌之中,至於李子雄、李珉父子,孤身來到齊魯,勢單力薄,聖主收拾他們不過是分分秒秒的事。
不過齊王試圖控制齊魯的舉措對齊魯義軍有利,李風雲有了底,當然要善加利用,他告訴韋福嗣,自己要撤離徐州了,要配合魯東北各路豪帥攻打張須陀,所以接下來他需要齊王的「默契」。
韋福嗣一口答應。有了這次控制徐州的經歷,雙方之間的信任有所增加,但雙方各有自己的利益所在,目前的「合作」也僅僅停留在「默契」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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