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上,聯盟南下諸軍出魯郡,沿著彭城與琅琊兩郡的交界處急速行進,接著出抱犢山,過蘭陵縣,進入下邳郡,渡過沂水,猛攻郯城。
郯城距離琅琊郡首府臨沂只有一百餘里,距離下邳郡首府宿豫有三百餘里,距離徐州第一重鎮彭城則有四百餘里,所以最先得到義軍南下消息的不是徐州人,反而是齊魯人。琅琊郡太守竇璇焦慮不安,擔心義軍的目的是東西夾擊攻打琅琊郡,遂十萬火急向東萊告急,懇請周法尚火速支援。
郯城距離東海郡就隔了一條沭水河,近在咫尺,義軍在攻打郯城的同時,一部分軍隊便進入東海境內大肆劫掠。
東海首府朐山距離郯城大約有兩百餘里,得知蒙山義軍南下的消息後,東海人除了向彭城求援外,只有據城堅守。東海雖然富裕,但其地理位置並不具備戰略價值,因此只設一個鷹揚府,鎮戍力量單薄,不敢與義軍正面對抗。蒙山義軍今夏大肆劫掠通濟渠,威脅京畿,早已名動天下,東海人碰到如此強勁對手,當然要小心謹慎,以免打了敗仗丟了官帽子。
年初郯城曾遭到過蒙山義軍的攻擊,當時義軍實力有限,又迫切需要糧食,因此主要攻擊對象是鄉鎮小城和塢堡莊園,對郯城則圍而不攻,主要目的是牽制城內官軍。自那次受襲後,郯城就意識到危機來了,畢竟蒙山義軍就在附近,沒吃沒喝就下來搶,長此以往,財物損失倒是其次,只怕有性命之憂,為此他們加固了城防,並召集青壯以增加防守力量,而周邊的貴族富豪也紛紛遷進了城裡,隨同他們一起進城的還有部分鄉團宗團,這樣七拼八湊下來,郯城的防禦能力倒也增強了不少。
然而,蒙山義軍也非昔日吳下阿蒙了,西征中原之後,聯盟整體實力有了飛躍性發展,尤其以蒼頭軍為基礎的聯盟主力軍團,實力更是突飛猛進。此次攻打郯城,李風雲親臨前線指揮,內府三個軍,外府五個軍,共兩萬六千餘人,向郯城發起了潮水般的攻擊。
郯城守軍的人數不足千人,這其中還包括鄉團宗團和青壯民夫,根本就不是聯盟將士的對手,僅僅守了一天便崩潰了,郯城失陷。
幾乎在同一時間,義軍南下的消息傳到了彭城。
梁德重和崔德本早在九月下就接到了東都剿賊的詔令,但兩人都不積極,因為此次剿賊牽扯到了齊王楊喃,而凡與齊王楊喃扯上關係的,都主動或者被動的被卷進了皇統之爭,再加上東征失利後東都政局的劇烈變化,使得居外戡亂的齊王楊喃更是在政治上平添了諸多無法預測的變數,而這些變數讓齊王以及與齊王親近的人都深陷於清晰可見的危險之中,所以此次剿賊,對絕對不想與齊王扯上任何關係的梁德重和崔德本來說,不是要不要積極的事,而是根本就不能積極。
但是,兩人也不能過於消極,假若剿賊不利,齊王固然要承擔罪責,他們的切身利益也會受到傷害,這就必須掌握一個適當的「度」,但此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太難,尤其梁德重,負責徐州鎮戍,是戡亂剿賊的直接責任人,一旦沒有完成東都交付的任務,必受懲處。至於崔德本,他只負責一個彭城郡,而且他是行政長官,軍權是臨時授予,並在軍事上受衛府節制,因此相比梁德重,他所承擔的責任小得多,完全沒有積極的理由。
崔德本可以適當消極一些,梁德重卻不行,該做的事還得做,好在他要做的事也並不多。之前齊王楊喃與李風雲一直糾纏在菏、泗一線,直接威脅到了彭城安全,為此梁德重把彭城諸鷹揚及由地方鄉團宗團組成的地方軍隊,全部部署在彭城北部邊境,嚴防死守,堅決阻止李風雲南下。現在東都來詔令了,明確要求徐州官軍圍剿李風雲,那麼當然就要集結更多的軍隊,調撥更多的糧草,以做出「積極」剿賊之姿態。
然而,出乎梁德重的預料,他這邊剛剛做出「積極」剿賊的舉動,那邊李風雲就帶著大軍殺進了徐州。義軍南下,迅速改變了地區局勢,可謂牽一髮而動全身,不但梁德重倍感棘手,崔德本亦是措手不及,但對魯郡的段文操來說,這就是好消息了,而對陳兵菏、泗一線的齊王楊喃來說,更是大好消息。
崔德本十分惱火,他第一時間找來蕭奢,詢問他是否事先得到了李風雲南下的消息。
李風雲南下關係重大,牽扯到各方利益,如此重大機密,如果李風雲沒有事先告之蕭奢,那說明李風雲對崔氏的承諾已經動搖,而根由則必然與齊王楊喃有關,與以韋氏為首的關隴人有關,這將迫使他不得不對雙方的合作事宜做出調整。反之,若李風雲事先告之了蕭奢,而蕭奢出於切身利益考慮,遲延不報,問題就更嚴重了,那說明李風雲南下的背後有重重玄機,牽扯到了重大利益,尤其牽涉到了徐州本土貴族集團的利益,如此一來,需要解決的矛盾就更多,更複雜了。
蕭奢得知李風雲南下徐州的消息後,神情很凝重,情緒很複雜,面對崔德本的質詢,良久才答覆了一句,「某知道。」
崔德本的怒火頓時難以遏制了,但他看到蕭奢沉重的表情,估猜這裡面有緣由,又不得不忍住了。蘭陵蕭氏可是中土豪門,徐州第一世家,皇親國戚,實力非同凡響,之所以與崔氏保持世代的合作關係,就在於雙方在政治上可以南北呼應,利益互補。而在徐州這塊地盤上,真正說話算數的就是蘭陵蕭氏,崔德本也罷,梁德重也罷,若想在徐州立足,在徐州謀利益,就必須贏得蕭氏的合作。此時此刻,崔德本已經預感到了危機,迫切需要蕭氏的幫助,所以更不敢得罪蕭氏了。
「有何玄機?」崔德本問道。
蕭奢遲疑稍許,說出了原因。
聯盟回到菏、泗一線後,蕭逸就與蘭陵保持密切聯繫。在李風雲的默許下,聯盟高層很多機密都為蘭陵所知,其中就包括與齊王楊喃所建立的「默契」,與段文操達成的秘密約定,還有就是有關李風雲身份的秘密,而這個秘密的關鍵點則是山東名士李百藥的神秘現身。這些機密,蕭奢都與崔德本共享了,並且聯手從中推演出了很多東西,而讓兩人最為吃驚的就是李百藥的神秘現身,以及齊王楊喃以居外發展來謀取皇統的策略。
前者關係到了李風雲的身份秘密,假如李風雲當真出自趙郡李氏,是李德林的後代,那就直接關係到了山東貴族集團的整體利益,崔氏和蕭氏不但要重視,而且還要空前重視;後者則關係到了東都政局的發展,甚至直接關係到了中土的命運,而齊王一旦「展翅翱翔」,必將在中土歷史上留下濃彩重墨的一筆,但齊王的「翱翔」,並不符合山東人和江左人的利益,偏偏崔氏和蕭氏非常不幸地被卷進了由齊王所掀起的這場前景十分黯淡的風暴之中,想躲都躲不掉。
聯盟高層關於今年冬天如何反圍剿的爭論同樣為蘭陵所知,但因為李風雲始終沒有拿出最後決策,且兵力部署偏重於濟水一線,而東都政局的變化又給了齊王衝擊儲君的希望,這一希望嚴重破壞了他與李風雲之間的「默契」,使得雙方再無信任可言,李風雲對齊王充滿了戒備,所以蕭奢和崔德本都推斷李風雲北上的可能性最大。
然而,風雲突變,九月底,蕭逸在一天之內傳回兩個消息,一個是李風雲突然決策南下徐州,另一個則是李風雲再赴菏水,與齊王秘使見面,這是自東征大敗的消息傳開後,雙方第二次見面,其中玄機之大,可想而知。
蕭奢不可能獨立看待這兩個消息,不論從政治層面還是從軍事層面,他都理所當然把它們做為一個「整體」來分析,而分析的結果就是,東都政局有了新的變化,齊王失去了衝擊儲君的希望,於是齊王必然藉助戡亂的機會瘋狂擴展實力,如此一來,齊王與李風雲的關係,便由「默契」轉為「合作」,這就是李風雲突然決定南下徐州,根本無視聯盟軍隊有全軍覆沒之危的原因所在。現在李風雲就是一把殺人的「刀」,而這把「刀」握在齊王手上,所以齊王的目的才是重中之重。
齊王的目的是什麼?當然要控制徐州以拓展實力了。齊王如何控制徐州?最便捷最有效的手段就是換人,把現任的徐州軍政長官統統趕走,換上自己的人,同時藉助李風雲這把「刀」給徐州本土貴族集團以威脅,迫使他們向齊王「低頭」,為齊王所用,否則就與李風雲黑白聯手,裡應外合,雙管齊下,殺個血流成河。
胳膊擰不過大腿,徐州的地方勢力雖然有財力,但缺少武力,偏偏齊王楊喃和李風雲手上都有強勁武力,這就迫使徐州地方勢力不得不低頭。
事關切身利益,事關徐州地方利益,蘭陵蕭氏以最快速度,把這一壞消息告之徐州世家豪望,並召集諸姓諸族德高望重的家主、長者、大儒名士商討對策。
崔德本理解蕭氏,蕭奢並不是故意隱瞞,而是在沒有拿出有效對策之前,不敢輕易泄露,此事關係到地方貴族集團的利益,太重要太急切了。消息一旦泄露,傳到了非本土籍的徐州軍政長官的耳中,必然會發生新的不利於本土貴族的變化,比如官僚們為了一己私利置徐州於不顧,「大肆擄掠」,為了本集團的政治利益不惜「傷害」甚至惡意破壞徐州,那對徐州本土勢力來說就是一場災難了,而由此導致的後果,肯定比叛軍的燒殺擄掠更為嚴重。
「計將何出?」崔德本知道了緣由,心情愈發沉重,對徐州本土貴族集團所面臨的危機亦更為關切。
「某此來便是向明公求援。」蕭奢拱手為禮,言辭懇切。
「只要力所能及,必全力以赴。」崔德本不假思索,一口承諾。
蕭奢面露笑容,低聲說道,「日前接到消息,那邊說,目標是梁德重。」
崔德本豁然頓悟,脫口而出,「董純。原來如此,好棋,好棋」旋即他神色鄭重地說道,「東都來的不是狼,而是虎,你們與虎謀皮,難度很大。」
蕭奢冷笑,「一隻牢籠里長大的虎,還有獠牙利齒?白髮賊都能將其玩弄於股掌之間,更不要說我們這些人了。」
崔德本搖搖手,警告道,「齊王的確不足為懼,但他身邊的人非常厲害,韋福嗣老奸巨滑,如果董純再回來,又多一員驍勇善戰的悍將,徐州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蕭奢目露不屑之色,「東都會放任不管?聖主會任由齊王重蹈漢王楊諒之覆轍?以某看,如果東都當真遂了齊王的心愿,把董純調回徐州,那只能說明一件事,說明聖主已經準備摧毀齊王了。」
崔德本沉默不語。蕭奢說得也要道理,若要其滅亡,必令其瘋狂,把董純調回徐州,讓其輔佐齊王戡亂,的確增強了齊王的實力,同時也把齊王推向了瘋狂之路。
蕭奢很快離開,他如願以償得到了崔德本的承諾,而崔德本也看清了李風雲南下徐州背後所隱藏的玄機,考慮到崔弘升已經深陷政治風暴難以自拔,而崔氏極有可能隨著崔弘升的倒下再遭重創,崔德本毅然決定「明哲保身」,這樣不論徐州戰場上的風雲如何變幻,自己都能立於不敗之地,大不了最後因為「不作為」而調離,而調離比貶黜好多了,最起碼可以保住仕途,保住官帽子
就在這時,梁德重主動「上門」而來,來意也是向崔德本求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