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雄曾在十二衛府中歷任右武衛大將軍、右候衛大將軍,還曾官拜民部尚書,位列中樞核心層,是中土軍政兩界顯赫人物,雖不能說天下知名,但最起碼在地方郡府、鷹揚府軍政官員中還是赫赫有名,所以他突然被「打倒」,被聖主一擼到底,除名為民,只要稍稍有些頭腦的官員,都知道他被卷進了皇統之爭。
去年東征大敗後,東都爆發了新一輪的政治風暴,雖然矛頭直指軍方,直指十二衛府統帥,但聖主和中樞藉機進一步集中軍權的用意還是不言自明,然而聖主和改革派在軍事政治上的雙重失敗,使得他們的這一政治意圖若想實現,必須付出巨大代價,必須向朝堂上的保守派妥協,結果保守派的大佬李子雄應聲而出,東山再起。
在過去的短短數年內,李子雄連倒兩次,又兩次復出,就像打不死的小強,政治生命力極其頑強。李子雄第一次復出直接進十二衛府,此次復出還是進衛府,還是在軍方,但他沒有留在東都,而是到了齊魯。
這一安排曾在東都引起了熱議,不過很顯然,考慮到二次東徵聖主和中樞重臣們都將遠赴遼東,如果把李子雄這等在軍政兩界享有崇高聲望的政治大佬留在東都,必定禍患無窮,所以無論如何都要把他趕出東都,結果聖主不得不再次妥協。
齊王和李子雄利益相連,如今兩人均被趕出東都,雖然這非常有利於齊王進一步擴張自身之實力,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也是個陷阱,兩個人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聖主一鍋端了,所以現在兩個人都成了政治瘟神,誰挨上誰倒霉,人人避之不及。
張須陀也一樣,也要避開,雖然當初在衛府的時候,李子雄也是張須陀的上官,且李子雄與老越國公楊素,既是政治盟友又有袍澤之誼,交情很好,某種意義上楊素、李子雄和張須陀在軍方都同屬一個大陣營,一個大山頭,但時過境遷,老越國公已經死了,小越國公又未能繼承父親在軍方的龐大遺產,而李子雄先是被調出衛府,接著又連續被打倒,當初那個「雄霸」衛府的大陣營、大山頭早已支離破碎,很多人都深陷困境掙扎求生,張須陀就是其中一個,而從張須陀的立場來說,不論從眼前利益還是從未來前景考慮,他都不願意與李子雄再扯上任何關係。
這些深層次的東西張須陀不可能說出來,而他不說,他的部下就不能理解他的決策,就會質疑他的決策。
秦瓊聽到張須陀說,由李子雄與齊王聯手夾擊白髮賊,他的神情馬上就變得難看了,因為周法尚在書信中說得明明白白,李子雄僅僅帶了兩個團四百將士,再加上他的幾十名親衛,從陸路支援而來,這麼點人馬能夠向白髮賊發動攻擊?就算李子雄有通天徹地之才,也不可能擊敗白髮賊,而更嚴重的是,如果李子雄一怒之下,存心報復,與齊王聯手操控齊郡戰局,任由白髮賊在張須陀的背後大開殺戒,則後果不堪設想。
秦瓊不由分說就要質疑,就要勸阻,但不待他開口,張須陀就大步流星而去,根本不給秦瓊說話的機會。秦瓊按捺不住就想追上去,但被楊潛一把拽住,「秦兵司,有些事,遠比你看到的複雜。明公不是不為,而是不能為,他不是一個人,他還有我們這些部屬,還有兩萬多將士,還有齊郡千千萬萬平民百姓,為了大局他不能不有所求取捨。」
秦瓊冷笑,沒有軍隊拿什麼保護平民百姓?如果張須陀當真是為了大局,首先就要保證軍隊的安全,而若想保證軍隊的安全,首先就要剷除危及到軍隊安全的隱患,而當前危及到軍隊安全的最大隱患就是白髮賊。現在齊王楊喃已經在中川水戰場創造了一個最好的殲滅白髮賊的機會,張須陀卻視而不見,這還叫顧全大局?這叫自私自利,張須陀為一己之私,已經拋棄了自己的原則和底線,根本無視兩萬將士的性命,無視齊郡千千萬萬平民百姓的生死。
看到秦瓊那雙憤怒的眼睛,楊潛不得不透露一些機密,「你以為齊王是在為齊郡而戰?」
秦瓊略感詫異,沒有聽明白。齊王奉旨戡亂,四處剿賊,難道還有假?
楊潛繼續說道,「如果齊王的目的是控制整個齊魯,是把自己的勢力擴張到齊魯,他剿賊是假,養寇自重是真,那麼你對當下戰局有何推演?」
秦瓊吃驚了,這句話對他產生了嚴重的衝擊,顛覆了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齊王是聖主的嫡子,是未來的皇帝,將來整個天下都是他的,他有什麼必要控制齊魯?有什麼必要擴張勢力?有什麼必要養寇自重?
「你是不是很吃驚?」楊潛笑道,「是不是以為某在胡言亂語?那某問你一件事,元德太子薨亡很多年了,齊王是唯一的儲君人選,但為何聖主遲遲不予冊封,遲遲不讓齊王入主東宮?」
秦瓊若有所思,雖然他距離東都非常遙遠,對東都政局更是知之甚少,即便有所耳聞也是來自道聽途說,但他畢竟出自官宦之家,又飽讀經史,再加上從軍多年的閱歷,或多或少還是從楊潛的話里聽出了很多東西。
秦瓊知道楊潛來自東都,即便不是出自豪門世家,貴族等級也不會太低,否則張須陀不會待之以禮,所以他對楊潛的這番話還是相信的,由此可知當下齊郡局勢的確遠比表面上看到的複雜,而這種複雜性亦不是自己這種人能夠通透了解並恰當處置,因此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話,堅決遵從張須陀的命令。
秦瓊的臉色緩和下來,衝著楊潛躬身致謝。他為人剛直,但並不代表他就不善變通。楊潛還了一禮,兩人遂並肩而行,舉步追趕張須陀。
「如你所言,中川水豈不是一個陷阱?」秦瓊依照楊潛所透露的訊息重新做了一次推演,結果讓他頗感不安。
「事實的確如此。」楊潛一邊走一邊搖頭道,「若齊王不可信,那中川水必然是一個陷阱。白髮賊實力強悍,攻堅不行,只能把我們誘出城外,如果夾擊之刻,齊王按兵不動,任由我們和白髮賊廝殺,然後齊魯反賊包抄過來,斷絕我們的回城之路,則一番苦戰之後,就算我們成功突圍了,損失也會非常慘重,甚至有可能就此喪失剿賊之力。」
秦瓊點點頭,心如重鉛。若楊潛所言屬實,張須陀的決策所蘊含的風險就更大,一旦齊王在中川水按兵不動,任由白髮賊調遣重兵在張須陀的背後發動致命一擊,則此仗必敗,不要說一吃二了,恐怕張須陀在三路反賊的夾擊之下,一敗塗地,全軍覆沒。
誰能阻擋白髮賊?秦瓊暗自搖頭,只能祈禱上蒼的眷顧,保佑齊軍將士。
推演終歸是推演,真正的戰場瞬息萬變,每時每刻都有可能出現意外,秦瓊現在只能寄希望於奇蹟。
張須陀出城攻擊,孟讓、左氏兄弟、郭方預等豪帥迅速後撤。張須陀揮師追殺,義軍則向長白山急速撤離。兩支大軍一前一後,迅速遠去,距離歷城越來越遠。
李子雄距離歷城越來越近,但令其失望的是,他始終沒有看到張須陀,直到賈務本出迎,他才知道張須陀對自己的態度已完全改變,是避之唯恐不及,不但自己避而不見,還把軍隊全部帶走了,堅決不與自己發生任何交集,堅決與自己劃清界限。
李子雄稍加考慮後,拒絕了賈務本的邀請,帶著軍隊直接趕赴中川水戰場
韋福嗣出迎,兩位在齊王「失德」一案中因受累而罷黜的官職最高的軍政長官終於見面了。韋福嗣當時是內史舍人,聖主近臣,中樞核心;李子雄當時是右候衛大將軍,十二衛府最高統帥之一。韋福嗣慘遭罷黜,主要是當時韋氏被政敵逼得太厲害了,不得以「壯士斷腕」,而李子雄之所以二次倒台,主要原因是他的政治立場太保守,軍方保守勢力越大,越不利於聖主發動東征,所以東征之前必須打倒他,一則打壓軍方的保守勢力,二則殺雞儆猴,但不管怎麼說,明面上李子雄還是受累於齊王,歸於齊王一黨。
兩人同病相憐,同為淪落,如今又同時來到齊王身邊,命運可謂奇妙,而情緒之複雜更難以表述。
見到齊王時,李子雄發現齊王的情緒更差,仔細一問,方知東都傳來最新消息,三月初四,聖主離開東都趕赴遼東,臨行前下旨,由越王楊侗留守東都,民部尚書樊子蓋兼領東都留守,輔佐越王楊侗。
東都是京師,是都城,是中土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是中土權力的象徵,聖主東征期間,由誰留守,其政治意義可想而知,而由這一任命所傳遞出來的政治訊息,更是影響深遠。
從齊王楊喃的立場來解讀這一政治訊息,便是他被徹底剝奪了皇統繼承的資格,他在政治上被永久放逐,他的未來一片黑暗,徹徹底底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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