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來護兒看來,西京肯定要出事,這是早有預兆的,也是當前政治格局所決定的,只要有合適的契機,西京肯定要對東都出手,置東都於死地,所以來護兒對這場風暴充滿了悲觀情緒。
西京本身不會出問題,關隴人自中土三分以來苦心經略關隴近百年,即便不是鐵板一塊,但只要關係到根本利益,關隴人肯定會擱置矛盾齊心協力,而這正是先帝執政後期改革停滯,聖主登基後與關隴人漸行漸遠的重要原因所在
改革的本質是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不論蛋糕是否做大,社會各階層的利益分配比例都要改變,既得利益集團的利益都要減損。關隴人正是既得利益集團,所以國力越發展,改革越深入,利益損失就越大。
關隴人統一了中土,理所當然享受中土統一的最大勝果,但隨著統一後國力的高速發展,權力和財富的不斷膨脹,如果繼續按照統一初期的利益分配格局,關隴人就始終高居「食物鏈」的最頂端,形成一個龐大的直接控制國祚的「食利」集團,權力和財富越來越集中在它們手中,社會貧富分化會越來越嚴重,社會矛盾會日益擴大,這直接危及到了統一大業和國祚穩定,所以必須進行改革,關隴人必須遏制自己無節制的貪婪,讓度一部分利益給其他貴族集團,而整個統治階層也讓度一部分利益給平民。
人性本惡,貪婪更是難以遏制,關隴人建立了中土統一之大業,卻成了中央集權改革的阻礙者。先帝在自己的執政後期,無法逾越關隴人的阻礙,一籌莫展,壯志未酬身先死。聖主登基後,「另闢蹊徑」,以土都洛陽來避開與關隴人這個改革最大阻礙的正面對抗,以政治中心的東移來贏得山東和江左兩大貴族集團的支持,以兩京對抗的政治格局來激化關隴人和山東人、江左人之間的矛盾,以建立上述三大政治優勢來加快改革的進程。
然而,矛盾激化的後果是衝突劇烈,若有絕對威權的強力壓制,或許能在碰撞中艱難但最終還是平穩地度過,反之,若沒有絕對威權的壓制,衝突會演變成動盪,動盪會演變成風暴,一旦風暴迭起,對威權形成了波浪式的衝擊,甚至是海嘯式的毀滅性衝擊,則威權必將崩潰,而改革失去了威權這道「大堤」的保護,也必將隨之崩潰。
以中央集權為目標的改革正是要建立絕對威權,但在改革沒有完成之前,改革卻需要絕對威權的保護,這就很矛盾了。先帝未能解決這個矛盾,改革就停滯了。聖主的權威遠遠不如先帝,而「另闢蹊徑」的遷都之策又激化了矛盾,政治形勢因此危急,激進改革舉步維艱。關鍵時刻,裴世矩獻上了新的國防和外交大戰略,在國內已是死局的情況下,另闢蹊徑,把破局之手伸到國外,以發動對外戰爭來轉嫁國內危機,以開疆拓土來建立絕對威權,於是就有了西征。
西征對中土而言是開疆,對聖主而言是武功,但對境外諸虜而言,其解讀就完全不一樣了。中土西征滅了吐谷渾,代表中土統一後國力大發展,代表以聖主為首的新一代中土統治者的國策已經由「守疆」變成了「開疆」,中土的國防和外交大戰略已經由「積極防禦」變成了「全面進攻」,其給大漠北虜的衝擊太強烈了,讓大漠北虜陷入了生死危機當中,於是大漠北虜的生存戰略立即做出了調整,由「消極防禦」轉變為「積極防禦」,緊接著長城一線衝突頻起,南北關係迅速惡化。
牽一髮而動全身。大漠北虜的戰略改變了,南北關係惡化了,中土的國防戰略也隨之做出調整,於是就有了東征
東征對中土而言是一舉多得的好事,可以炫耀國力和武力,證明新的國防和外交大戰略的正確性;可以威懾北虜,緩和漢虜矛盾,改善南北關係;可以開疆拓土,建立武功,鞏固和加強威權;當然了,前提是東征要取得勝利。
然而,東征大敗,匪夷所思的大敗,而這場戰爭的失敗,給了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絕對威權以致命一擊,於是所有被絕對威權強行壓制的矛盾和衝突,全面爆發了,就像打開了潘多拉魔盒,一發不可收拾。
絕對維權是根本,沒有絕對維權,被無限吹大的美麗的泡泡就會破滅,而在改革沒有完成,中央集權沒有建立的情況下,建立絕對威權的唯一辦法就是發動戰爭,在戰爭中建立武功,以武功來建立威權,於是聖主和他的支持者們根本就沒有選擇,只有發動第二次東征,亡羊補牢,為時未晚,以第二次東征的勝利,來最大程度的挽救和彌補因第一次東征大敗所造成的所有惡果,關閉潘多拉魔盒,讓金色的陽光穿透陰霾,讓絕對維權重新籠罩中土大地。
只是,一直被絕對威權強行壓制的關隴人,一直被改革強行剝奪利益的保守勢力,如今好不容易看到了「翻身」的希望,豈會放過眼前這個可以徹底擊敗聖主和摧毀改革的千載難逢的機會?
周法尚對西京不抱希望,來護兒更擔心東都崩潰中土分裂,但沒辦法,做為聖主的支持者和改革陣營中的一員,不管他們的真實想法是什麼,關鍵時刻他們都必須義無反顧的衝上去,就算「堵槍眼」捨身赴死也要一往無前,否則聖主倒了,改革毀了,他們也就身死族滅了。
「我們的目標就是黎陽。」來護兒看到周法尚情緒非常低沉,無從勸說,只能苦笑以對。
「黎陽是重要。」周法尚嘆道,「但你不要忘了齊王。齊王很快就能控制通濟渠,接下來他有無數種辦法斷絕通濟渠,所以就算我們收復了黎陽,也無法確保大運河的暢通。」
周法尚的意思很直白,對於馳援東都的水師來說,東都不重要,黎陽也不重要,齊王才是最重要的,只要把齊王牽制住了,不讓他進入東都介入到風暴中心,不給他爭奪皇統的機會,那麼東都風暴再大也就是軍事政變,西京即便落井下石從中牟利但所能牟取的利益也有限,再進一步說,一旦東都戰場出現了轉機,楊玄感陷入困境,漸漸成了眾矢之的,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那麼二次東征就還有繼續下去的可能,而這才是最重要的。
來護兒連連點頭,直言不諱地說出了周法尚心中所想,「如你所言,我們馳援東都的目的不是解決東都風暴,而是確保二次東征的繼續。二次東征只能贏,不能輸,半途中止,無功而返也是輸。但是……」來護兒面有難色,苦笑道,「某隻能給你一萬人,只能把武賁郎將費青奴調給你,除了他的軍隊,余者都是江淮、江南子弟,都是水師精銳,而他們是江左水師最後的老本了,我們賠不起啊。」
周法尚暗自冷笑,遲疑稍許,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來楷、來弘可以留在你身邊,但來整一定要隨某西去。
來楷是來護兒的長子,之前在江東為官,這次隨父遠征。來弘是來護兒的第五子,是來護兒帳下的鷹揚郎將。來整是來護兒的第六子,最為驍勇善戰,戰功最為顯赫,是衛府最年輕的武賁郎將,去年攻打平壤雖然失敗了,但他依舊被賜封為襄陽公,可見聖主對其恩寵之隆。
來護兒沉吟不語。他能理解周法尚的苦衷,此次馳援東都是個苦差,吃力不討好,即便把目標定在黎陽,定在大運河,或者定在齊王身上,卻未必能成功。東都政局太複雜了,「群魔亂舞」,稍有不慎就會墜入陷阱,退一步說,就算明哲保身,迂迴於風暴邊緣,但東都一旦崩潰,還有明哲保身的可能嗎?周法尚可以接受一世英名付之流水,但決不允許自己的親朋故舊無辜罹禍,而他保護自己的最好辦法,就是把來護兒「拉下水」,把來氏下一代的鼎柱來整放在自己身邊,周氏與來氏榮辱與共,禍福與共,生死與共。
「善」來護兒答應了,雖然自己也有私心,但事關大局,來氏與周氏也的確應該齊心協力,同生死共進退,否則江左人拿什麼保障自身利益?
六月初九日夜,水師副總管周法尚、武賁郎將費青奴、武賁郎將來整率一萬四千將士,揚帆出海,以最快速度趕赴大河入海口。
六月初十,洛口倉。
楊玄感所率船隊由大河進入洛水,順利抵達洛口倉。
洛口倉守將顧覺主動獻城。
河南顧氏是三四流貴族,是弘農楊氏的附庸。顧覺是老越國公楊素的親信部屬,而把顧覺安排鎮戍洛口倉正是楊玄感的重要布署之一。
洛口倉對楊玄感來說太重要了,這個國倉必須拿到手,否則拿什麼支撐軍隊進行東都大戰?京畿有四個國倉,含嘉倉在宮城和皇城附近,回洛倉在東都北郭外面,常平倉則遠在函谷關以西的陝城,所以楊玄感唯一有可能控制的就是洛口倉,只要把洛口倉拿下了,攻打東都的保障就有了。相比起來,黎陽倉的保障性太差,不但有大河為阻,距離東都有數百里之遠,運輸不便,而且還隨時有可能失陷,這對在東都作戰的大部隊來說太危險了。
楊玄感見到顧覺,馬上詢問東都局勢和京畿的防禦布署。
顧覺詳細述說,他的建議是,乘東都不備之際,馬不停蹄,直殺黑石關。
「裴弘策和達奚善意都還沒有抵達黑石關?」楊玄感謹慎問道。
顧覺當即拍著胸脯做出保證,他的消息絕對可靠。裴弘策和達奚善意對東都的命令非常不滿,越王楊侗把精銳的衛戍軍放在城內,卻把臨時拼湊的地方軍推到前線,這已經不是不公平的事情了,而是陰謀置人於死地,手段太狠毒了,所以裴弘策和達奚善意當然是怨言滿腹,而那些鄉團宗團更是罵翻了天,就差沒有散夥走人了。
「虎牢那邊怎樣?」楊玄感問道,「一旦虎牢那邊殺過來,我們就腹背受敵了。」
顧覺笑了,「據可靠消息,彭城留守董純已率軍到了濟陽、封丘一線,滎陽方面非常緊張,根本顧不到東都。」
董純兵臨滎陽?楊玄感和王仲伯等人面面相覷,齊王的速度也太快了吧?而且讓董純在前面衝鋒陷陣,豈不是不死不休的架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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