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述沉思良久,終於開口說話,「大王,如果你戍守北疆,不但會直接影響到南北關係,還會給東都政局造成重大影響,而這些影響目前看來都是弊大於利,對此你是否清楚?」
宇文述此言一出,齊王頓時心喜,有希望,宇文述沒有一口拒絕,說明他在反覆權衡後,還是看到了有利可圖之處。由此也間接證明,之前白髮對中外大勢和南北關係的分析和預測還是可信的,未來數年內南北大戰的確有可能爆發,雖然這增加了自己北上戍邊的危險性,但一旦建功立業,卻能給自己贏得一個東山再起甚至是問鼎天下的絕佳機會。宇文述當然能看到這一點,能看到自己的野心,所以若想說服宇文述,讓宇文述心甘情願地幫助自己說服聖主和中樞,難度還是非常大。
宇文述語含雙關,他所謂的「影響」實際上都是暗指齊王戍邊的危害。現在南北關係很緊張,雙方都處於高度戒備之中,雖不至於劍拔弩張,一觸即發,但雙方都看到戰爭陰雲籠罩了長城一線,都聞到了血腥之氣,都在積極備戰,這種情況下,聖主派遣唯一的嫡皇子,在律法上和世人眼中都是第一皇統繼承人的齊王,鎮戍北疆,其釋放出來的戰爭「信號」太強烈了。
這等於詔告天下,對外戰爭不但沒有結束,反而擴大化了,高句麗還沒有打完,東征還沒有結束,又要做北伐準備了,要討伐大漠上的北虜了。如果東征打贏了,摧枯拉朽一般摧毀了高句麗,東都挾西征東征大捷之威,釋放出北伐「信號」倒是可以接受,但現在東征失利了,損兵折將狼狽不堪,再釋放繼續對外征伐的「信號」就不好了,聖主和中樞必然會戴上窮兵黷武的「帽子」,在政治上遭到各方政治勢力的「圍追堵截」,而承擔全部戰爭「成本」的府兵階層和平民階層亦會怨聲載道,從而進一步激化官民和官民之間的矛盾,這不利於政局和社會的穩定。
同時,大漠北虜對中土這一重大舉措,也會解讀為南北戰爭的加速來臨。齊王戍邊,的確可以起到威懾北虜的作用,只是北虜如果已經決心發動南北戰爭了,齊王戍邊所起到的威懾作用就非常有限了,相反,它會讓北虜意識到中土已知道他們要南下入侵,已經積極備戰了,而齊王戍邊就是備戰措施之一,威懾的目的實際上是為了延緩戰爭的爆發,?而給中土贏得更多的備戰時間,如此一來北虜必然要加快南下的步伐,南北關係必然會加速破裂,南北戰爭必然會加快爆發。
這些都是不利因素,對內對外都會造成不好甚至是惡劣的不可挽救的影響,都會給聖主和中樞乃至給中土帶來難以估量的打擊和損失。對此齊王心知肚明,宇文述的擔心事實存在。齊王的身份太特殊,如此一個顯赫人物戍守邊疆,牽一髮而動全身,牽扯到了方方面面的利益,太複雜了,事實上就算聖主和中樞同意了,最後能否成行,還要依賴於中外大勢的發展,還要選擇一個恰當時機,以便把「齊王戍邊」的利益最大化,把其中的弊端最小化。
但是,正因為此事牽涉到了方方面面的利益,正因為此事就算聖主和中樞同意了也未必能最終成行,正因為此事要依賴於未來中外大勢的發展且充滿了不可預知的無窮變數,齊王才要不惜一切代價,想盡一切辦法確保成功,否則此前所做的全部努力都白費了。
齊王沒有正面回答宇文述,而是反問了一句,「許公,如果楊玄感發動的這場兵變遲遲不能平定,拖到深秋乃至冬天,國內局勢如何變化?中外大勢又如何變化?」
宇文述微微皺眉,雖然臉上的表情沒有變化,心裡卻掀起了波瀾。
齊王這句話直指「要害」。如果宇文述遲遲不能圍剿楊玄感,遲遲穩定不了東都政局,國內局勢持續惡化,聖主必然親率遠征軍回京平叛,這等於告訴那些虎視眈眈的盯著中土的大漠北虜,此刻正是入侵的最佳時機。一旦南北大戰轟然爆發,中土腹背受敵,衛府軍兩線作戰,顧此失彼,中外大勢必定急轉直下,急驟惡化,最後就算平息了叛亂,阻御了北虜,衛府軍也是傷痕累累,損失慘重,國力更是遭受前所未有的重創,這對聖主和中樞來說就是滅頂之災。
宇文述非常清楚北疆鎮戍的現狀,困難重重,岌岌可危。
去年東征大敗,損失了近二十萬將士,其中一半以上都是北疆鎮戍軍。今年的東征雖然無功而返,但連續數月圍攻遼東城,主力損失依舊很大,其中陣亡將士還是來自北疆鎮戍軍。這直接導致北疆鎮戍軍的數量在短短兩年時間內銳減了六成以上,而更嚴重的是,因為府兵制度的改革,因為歷史原因,因為關隴人掌控了衛府軍權,因為統一後內戰結束,導致山東、江左大量府兵轉為平民,關隴籍子弟始終是衛府主要兵源,但關隴籍子弟的數量並沒有隨著統一而暴漲,這使得衛府軍隊的規模始終未能隨著邊陲防線的拓展而增加,於是二十萬將士的陣亡不但給了中土衛府軍沉重一擊,還讓中土衛府軍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都無法恢復元氣。
也就是說,北疆鎮戍軍在未來數年內不但在兵力上得不到有效補充,在防禦能力上亦是大打折扣,與之相反的是,大漠北虜經過十幾年的休養生息,卻恢復了元氣。雙方實力此消彼長,而實力決定一切,可以預見,南北關係隨著中土二次東征的失利,必然急驟惡化。
這種形勢下,聖主如果率遠征軍返回東都平叛,北疆防禦能力將直線下降,如果平叛大戰拖延到深秋乃至冬天,幾十萬大軍將要消耗掉巨量的糧草,如此運往北疆的糧草輜重就會急劇減少,這將進一步削弱北疆的防禦能力,由此不難推及,如果南北大戰於近期爆發,如果北虜傾巢出動,長城防線必將失陷,形勢對中土極其不利。
宇文述離開行宮前聖主明確說了,他不會馬上返回東都,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在如此。他必須親自坐鎮北疆以威懾北虜,必須以這一舉措來告訴北虜國內危機並不嚴重,他可以輕鬆搞定。另外如果叛亂遲遲不能平定,遠征軍主力不得不回京平叛,聖主就更要坐鎮北疆了,返回東都的時間就更遲了,由此可見南北關係之緊張,北疆形勢之嚴峻。
齊王看到宇文述不說話,於是繼續「施壓」,「東征連續兩年失利,造成的後果非常嚴重,惡化了國內局勢,惡化了南北關係,中外勢急轉直下,即便許公在最短時間內剿殺了楊玄感,即便北疆鎮戍還能維持,亦無法逆轉危局,那麼,聖主和中樞又如何力挽狂瀾?是否會發動第三次東征?」
宇文述的臉色頓時變了,眼裡更是露出驚異之色。第三次東征?這等機密,僅僅局限於聖主和中樞最高決策層寥寥數人所知的機密,齊王從何得知?是有確切的消息來源,還是胡亂猜測?
的確有第三次東征這個設想,這個機密宇文述知道,是在離開行宮的那天夜裡知道的,聖主親口告訴他的。當時宇文述非常吃驚,目前形勢很惡劣,不論政治上經濟上軍事上還是中外大勢上,都已不具備第三次征伐高句麗的條件,聖主和中樞必須面對現實,放棄東都,把楊玄感的叛亂平定了,把東都政局迅速穩定下來,全力以赴恢復國力,把主要軍事力量放在北疆以威懾北虜延緩南北戰爭的爆發。
然而,聖主很固執,堅持己見,他只說了一句話,高句麗的國力能否支撐連續三年的戰爭?答案很明顯,高句麗支撐不下去了,高句麗已是強弩之末,如果明年再打高句麗,衛府軍必定能以摧枯拉朽之勢一戰而定,中土只要投入很小的代價就能贏得最大戰果,既然如此,為何放棄?為何不堅持到底?
當然,能否發動第三次東征,建立在一個前提上,那就是宇文述能否在最短時間內平定楊玄感的叛亂。如果宇文述未能實現這一目標,如果楊玄感的叛亂愈演愈烈,迫使聖主不得不帶著遠征軍主力回京平叛,那麼第三次東征也就不復存在了,畢竟再組織幾十萬大軍長途跋涉數千里遠征遼東已經不切實際,人力財力物力都跟不上了。反之,如果宇文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圍殺了楊玄感,遠征軍無須回京,一直在遼東休整,那麼的確可以發動第三次東征,畢竟高句麗支撐不下去了,打仗打的是錢糧,餓肚子打不了仗。
既然第三次東征只是個設想,發動第三次東征也需要前提,且這個前提能否實現還完全依賴於宇文述,而宇文述並沒有把握在最短時間內平定楊玄感的叛亂,所以他也就閉緊了嘴巴,把自己的真實想法放在了心裡。只是,他萬萬沒想到,今天竟然在齊王的嘴裡聽到了「第三次東征」,這太讓人吃驚了,讓他不得不重新思考齊王提出北上戍邊要求的真正意圖。
如果齊王幫助我在最短時間內平定了楊玄感的叛亂,第三次東征就有可能變成現實,而聖主在南北關係急驟惡化的危局下,堅持發動第三次東征,北虜就有可能乘機南下寇邊。衛府軍兩線作戰顧此失彼,第三次東征就有可能失利,一旦第三次東征失利,後果就不堪設想了。未來幾個月如果形勢當真如此發展,那麼齊王主動要求北上戍邊,坐鎮長城防線,的確可以起到威懾北虜的作用,聖主和中樞不但不會蓄意阻撓,反而會積極支持,以便給第三次東征的勝利贏得更多保障。
宇文述無奈嘆息,齊王這個謀劃太厲害了,可謂算無遺策,把方方面面都算計到了,自己圍剿楊玄感需要他的支持,聖主發動第三次東征也需要他的支持,如此一來還有誰會阻止他鎮戍北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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