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八,博陵郡唐縣,堯山之下滱水之畔,齊王行營。
內史舍人封德彝奉旨而來,名為監軍,實為打探齊王之虛實,代表聖主和中樞對齊王進行考課。考課就是依照律法在一定年限內對各級官吏進行考核,並依其不同表現,區別不同等級,予以升降賞罰,所以考課制度與官吏的銓選任用有著密切聯繫。而就齊王目前的窘迫處境來說,封德彝的考課結果某種意義上直接決定了齊王未來命運。
為此齊王非常重視,與虎賁郎將李善衡一起帶著王府官僚及一眾高級軍官,親自出轅門相迎,姿態擺得很低,顯得謙卑而畏怯。
到了帥帳坐定之後,李善衡遂代表齊王把最近幾個月的所作所為做了一番呈述,重點講述了在濟陰、東郡一帶追剿白髮賊,楊玄感兵變爆發後遂渡河攻打黎陽,接著又在永濟渠兩岸剿賊,接到聖主詔令後北上救援高陽,然後尾隨追殺叛賊到了博陵。
最後李善衡為齊王違背聖主詔令到博陵剿賊卻有意避開了上谷,做了幾點解釋,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上谷戰場本來就有涿郡留守段達和驍果統領武賁郎將陰世師的軍隊,如果齊王再過去,未免就有搶功之嫌,另外圍攻高陽的白髮賊逃進了博陵,齊王於情於理都要尾隨追殺,不能任其禍害博陵。
李善衡說完之後,齊王補充了幾句,主要就是解釋自己為何始終未能剿殺白髮賊,以至於現在眼睜睜地看著白髮賊禍害冀北,危及邊陲安全。齊王的理由是,在齊魯的時候雖然與水師副總管周法尚、彭城留守董純三路夾擊叛賊,奈何糧草不繼,配合失誤,屢屢錯失良機;到了濟陰、東郡一帶的時候又因為楊玄感兵變東都告急,不得不傾力支援,結果再次錯過全殲良機。
齊王說完之後,帳內顯然短暫的沉默。封德彝神情冷峻,一言不發,氣氛明顯有些緊張。
良久,封德彝終於開口,「大王是否知道白髮賊的主力大軍如今正在何處燒殺擄掠?」
「博陵、上谷、河間飽受白髮賊劫掠之苦,孤深感愧疚。」齊王痛心疾首地說道,「孤負有不可推卸之責任,孤願意接受聖主的責罰。」
封德彝看了他一眼,不動聲色地說道,「白髮賊的主力已攻陷靈丘、飛狐和蔚城,目下已橫掃祁夷水兩岸,橫渡桑乾河,兵鋒直指燕北重鎮懷戎城。燕北形勢因此急轉直下,長城鎮戍已身陷危機。」
齊王故作吃驚,李善衡也是「難以置信」,然後兩人便閉緊了嘴巴,「不敢」說話了。
封德彝繼續說道,「所以,現在已經不是如何剿殺白髮賊的問題,而是如何保證燕北局勢穩定和北疆鎮戍安全,如何遏制南北關係不會在最短時間內進一步惡化,以保證中外大勢能在未來幾個月內幫助聖主和中樞迅速逆轉當前惡劣之局面。」
齊王正打算表態將竭盡全力支持聖主和中樞,卻看到李善衡衝著他連使眼色,示意他務必保持沉默,耐心等待封德彝提出條件,切莫讓對方先行探測到己方的底線。
齊王繼續閉緊嘴巴,神色沉重,憂心忡忡。
齊王不說話,不表態,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漠然表情,這讓封德彝很「難受」,無奈之下,他只能繼續往下說,把聖主和中樞對中外大勢的分析、推演和對策一一做了細緻的闡述。現今裴世矩已西行,打算結盟西突厥以緩解西疆危機,而中樞主戰意見亦已逐漸占據上風,聖主有意於明年春天發動第三次東征以緩解東北疆危機,如此一來中土便能在即將爆發的南北大戰中建立優勢,確保中土能夠打贏這場戰爭。
封德彝在闡述中,把齊王北上戍邊的必要性和重要性,把聖主和中樞對齊王北上戍邊的態度變化,把自己和裴世矩對齊王北上戍邊一事的極力推動,以及目前局勢下聖主和中樞暫時還不能做出這一決策的諸多原因,都做了詳細說明,一則證明自己雖然在皇統爭鬥中不支持齊王,但對齊王亦毫無「惡意」,所以此行自己對齊王是有幫助的,齊王沒必要高度戒備;二則暗示聖主和中樞雖然暫時不會做出齊王北上戍邊的決策,但並不反對齊王以最快速度北上長城,當然,這其中的「度」如何把握,如何既不「刺激」到南北關係又不給聖主和中樞帶來麻煩,那就要看齊王的高超「手段」了。
齊王被封德彝的「誠意」打動了,又想說話了,於是轉目望向李善衡,卻看到李善衡輕輕搖頭,示意他「不為所動」,繼續保持沉默。
封德彝看到齊王還是「一言不發」,就知道自己未能「打動」齊王,未能給齊王以現實利益,齊王根本不為所動。但他現在的確給不了齊王任何承諾,畢竟聖主和中樞沒有做出齊王戍邊的決策,這種情況下齊王僅僅憑藉自己的判斷,假設聖主和中樞已經默許,然後就風風火火地北上邊陲,這個風險太大了,等於留給對手一個致命把柄,一旦聖主和中樞「翻臉不認帳」,抓住這個把柄置齊王於死地,齊王找誰喊冤去?
封德彝稍作沉吟後,決定打出裴世矩的「大旗」,於是他把裴世矩西行之前,突然改變「主和」立場,轉而以舉薦齊王戍邊來支持聖主發動第三次東征,並主動提出招撫白髮賊,借白髮賊之力出塞作戰,行借刀殺人計,以混亂塞外局勢來緩解北疆鎮戍危機等中樞核心機密詳盡告之。
齊王和李善衡暗自吃驚。這次是真的吃驚了,因為他們之所以選擇與李風雲保持默契,楊玄感發動兵變後雙方甚至發展到合作的關係,就是考慮到白髮賊的背後不僅有河北人,甚至可能還有中樞里以裴世矩為首的「中間」勢力,而齊王若能得到這股龐大勢力的支持,則依舊具備奪取皇統之可能。現在封德彝終於把真相「挑開」了,封德彝是河北人的代表,裴世矩是中樞「中間」勢力的鼎柱,這兩人如今都支持齊王北上戍邊,都對白髮賊持招撫和借力之態度,那足以說明他們與白髮賊之間有著秘密聯繫,如此一來,齊王與白髮賊之間的秘密,在他們眼裡還是秘密嗎?
不過有一個細節,齊王和李善衡都注意到了。韋福嗣說過,東進出塞收復安州的謀劃源自裴世矩,現在封德彝只說白髮賊出塞作戰,卻隻字未提收復安州,這證明白髮賊與裴世矩關係密切,而與封德彝卻未必就有聯繫。
封德彝是河北人,卻靠老越國公楊素而飛黃騰達,此次楊玄感兵變失敗,封德彝必受連累,但從封德彝目前的狀況來看,他個人仕途非但沒有終結的跡象,反而愈發得到聖主的信任,由此不難推測,封德彝必定有某種「秘密武器」保護他安然度過了此次危機。那麼封德彝的「秘密武器」是什麼?是不是掌握了裴世矩和白髮賊之間的秘密,繼而以此來訛詐裴世矩?否則如何解釋他和裴世矩都極力支持齊王戍邊,都積極招撫白髮賊,都想方設法逼迫白髮賊出塞作戰?只不過裴世矩留了「後手」,借力打力,借封德彝之力謀取更多政治利益,而這些政治利益中就包括了齊王的一份,齊王無論如何都不能辜負了裴世矩的「美意」,不能錯過了「打劫」封德彝的機會。
「局勢非常緊張,時間也非常緊張,而聖主和中樞只給了一個月的時限。」事已至此,關鍵就在齊王這裡,所以封德彝毫無辦法,只能實話實說,直接與齊王進行利益交換。
齊王與李善衡交換了一下眼色。李善衡示意齊王不要說話,他來說。
「聖主和中樞既然只給了一個月的時限,既然知道若要驅趕白髮賊出塞作戰以借刀殺人,並乘機剷除白髮賊這個隱患,必須藉助大王的力量,為何不能詔令大王北上戍邊?」李善衡質問道,「大王若沒有聖主詔令,僅憑景公你這番話就率軍北上長城,便形同謀反,是謀大逆的死罪,這一點景公難道不知?既然景公心知肚明,某是不是可以惡意揣測景公別有居心?」
封德彝的臉色頓時就變了。李善衡這句話就差沒有指著他的鼻子罵他蓄意陷害齊王,「坑」殺齊王了。
齊王的臉色也變了,殺機畢露。
封德彝急忙搖手,示意兩人稍安勿躁。如果沒有解決辦法,他豈敢跑到齊王這裡來自取死路?不過這個辦法現在還不能說,必須等到齊王答應一個月內北上長城,他才能說出來,否則那就是「把柄」,一旦被齊王「坑」了,他就麻煩了。
「如果某給大王討來了詔令,大王能否在一個月內北上長城,兵臨懷荒,劍指塞北?」
齊王不答,轉目示意李善衡回答。
李善衡一口拒絕,「一個月?此去懷荒一千餘里,行軍就要十餘天,另外某要籌備糧草輜重,大王要等待詔令,又要十餘天,而到了懷荒還要與當地官府、鎮戍軍協調駐軍事宜,又要打探塞外消息,等等,總而言之,一個月內抵達懷荒並做好出塞作戰準備,絕無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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