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曜帶著一隊衛士分乘兩條船抵達東岸。
渡河順利,一切正常。鷹揚衛上岸之後,馬上擺下戰陣,以防賊人襲擊。
從堤岸上東望,前面是一望無際的大河谷,芳草萋萋,靜寂無聲,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清新的泥土氣息,只是眼前大好美景被人為的破壞了,賊寇在馱運劫掠之物時,硬是在河穀草層中踩出了一條彎彎曲曲的羊腸小徑,小徑上還零星拋灑遺棄了一些花花綠綠的物件,看得出來賊寇驚惶不安,逃離得非常匆忙。
韓曜站在河堤高處,注目細看,心裡對這伙賊寇的來歷已經有所猜測,不過讓他驚疑不定的是,芒碭山賊寇實力有限,其賊首陳三先生更是個謹慎小心之人,怎麼會突然做出此等不可思議之事?火燒夏亭、中斷運河航道、屠殺鷹揚衛,這其中任何一件事都可以定罪為叛大逆,形同謀反,而謀反的後果不問可知。這年頭,做賊也能過日子,苟且偷生而已,好死不如賴活,根本沒必要去謀反,去自尋死路,去殃及無辜。
隊正、隊副走過來,詢問韓曜,是否通知對岸兄弟馬上渡河。
韓曜心中有事,半天沒說話。隊正又問了一遍。韓曜思索了片刻,忽然一陣風吹來,河谷綠草就如波浪一般劇烈翻湧,隨著「波濤」起伏,韓曜的心裡沒來由的湧出一絲不祥之念。
「派幾個兄弟,去河谷里搜尋一遍,看看可有賊人的蹤跡。」
隊正、隊副互相看看,不以為然。河谷里的除了雜草還是雜草,一目了然,哪裡藏得了人?再說鷹揚衛一路追來,賊寇如驚弓之鳥,早逃之夭夭了,哪裡還有膽子襲擊鷹揚衛?
看到隊正隊副對自己的命令不以為然,韓曜生氣地質問道,「那些賊寇就在我們前面渡河,我們銜尾追來,卻不見了他們的蹤影,難道他們長了翅膀,瞬息就飛走了?」
這倒是,眼看著前面那一撥賊人上岸的,然後急匆匆追來卻杳無蹤跡,而賊人是不會長翅膀飛的,所以唯一的可能便是埋伏在這片河谷里。依此推理下去,那撥賊人便有誘敵之嫌。賊人兇殘,做下了燒毀夏亭屠殺鷹揚衛之驚天大案,其罪之重足以夷滅三族了,既然如此,賊人膽子之大可想而知,他們還有什麼事不敢做的?
隊正、隊副不再猶豫,急忙派出一火鷹揚衛到前方河谷里尋找賊人蹤跡。
這火鷹揚衛有些膽怯,畢竟只有十個人,而夏亭的廢墟上卻躺著五十具屍體,不怕那是假話,但軍令如山,不去不行。十個人排成戰鬥隊列,小心翼翼的走下河堤,走進了河穀草地。
就在這時,從幾百步開外的草叢裡,突然跳出來十幾個白衣賊人,沒命一般的奪路而逃。
那火鷹揚衛當即停下了腳步。還是韓司馬高明,一眼便看出了異常,果然把埋伏的賊人逼了出來。如今賊人逃了,危險解除,也就沒必要再去浪費時間和體力去「遊蕩」這浩大的一片河谷了。
隊正、隊副不待韓曜說話,便把那火鷹揚衛召了回來。
韓曜心中的疑慮更重,但手下人不配合,那兩個隊正、隊副又急於向費淮「邀功示好」,迫不及待地向對岸發出了「一切正常」的訊號,導致他無法強行阻止,更無法再派人去查。
四艘船一起返回對岸。費淮下令渡河。劉景不敢不從,遂讓一旅百名鷹揚衛分乘四艘船,兩艘在前,兩艘在後,同時渡河。
韓曜面對「波濤翻湧」的河谷,不祥之感越來越強烈。驀然,他一咬牙,獨自一人衝下河堤,走進了河谷。
隊正、隊副頗感疑惑,不知道韓曜要幹什麼,急忙大聲呼叫。韓曜懶得理睬,衝著他們搖搖手,示意沒事,但前行的速度卻更快了。
隊正、隊副知道韓曜現在的情緒極度惡劣。出了這麼大的事,做為鎮戍此段運河的永城鷹揚府,肯定要承擔責任,鷹揚郎將費淮首當其衝,其次便是司馬韓曜,這兩個人要倒大霉了,所以隊正、隊副和鷹揚衛士們蠻同情他們的,畢竟這是無妄之災,有冤都無處訴。兩人均以為韓曜要一個人靜一靜,便任由他獨自走進了河谷。
韓曜漫無目標的走著,抬眼所見,綠茵茵一片,看不到任何東西,就連飛鳥都看不到一隻,這讓他愈發不安,心裡越來越煩躁,走路的速度不知不覺更快了,距離河堤也越來越遠了。
突然,韓曜駭然止步,一雙眼睛猛地瞪大,神情極為恐懼。
在他前方幾步遠的地方,陳三先生盤腿坐在深草層中,手端強弩對準了韓曜,面帶戲謔笑容,神態悠然,目光里卻透出一股森冷之氣。
「韓司馬,別來無恙?」
韓曜的臉色漸變,由白轉紅,又由紅轉青,情緒也是大起大落,由恐懼到憤怒,再由憤怒到強烈的殺人衝動。
「陳瑞,果然是你。」韓曜咬牙切齒了,「十幾年的同窗之誼,多年來的照拂之恩,換來的竟是今日的背叛?為甚?為甚你要恩將仇報?為甚要置某於死地?」
陳三先生從容淡然,臉上揶揄嘲諷之色更濃,「韓五郎,某問你一句話,當年是誰要置某於死地?」
「那件事與某無關。」韓曜氣急敗壞,厲聲叫道,「你跟錯了人,站錯了隊,怨得了誰?」
「某跟錯了人?某站錯了隊?」陳三先生冷笑,「事實很簡單,你姓韓,我姓陳,關鍵時刻,姓韓的賣主求榮,而姓陳的剛直不阿,寧折不屈,即便給人在背後捅了一刀,也絕不背信棄諾。」
韓曜愈發惱怒,衝著陳三先生大聲吼道,「這與某無關,與某無關。」
「你姓韓,這就足夠了。」陳三先生揶揄道,「你敢拍著胸脯告訴某,你不姓韓?」
韓曜怒氣衝天,恨不得把陳三先生生吞活剝了,「陳三郎,不要欺人太甚!」
「某就欺負你了,你能奈我何?」陳三先生大笑起來,「某做賊,你也休想做人,現在……」陳三先生抖動了一下手上的強弩,「給你兩個選擇,要麼與某一起做賊,要麼就去地獄做鬼。」
韓曜勃然大怒,熊熊怒火讓他失去了理智,右手往腰間一伸,「嗆啷」一聲拔出了橫刀,抬腿就想衝上去一刀宰了陳三先生。
說時遲,那時快,不待他抬起的腳落下去,一根長棍突然從草層中飛了出來,迎面砸下,正中韓曜的腰腹。韓曜痛疼難忍,發出一聲慘叫,仰面而倒。
河堤上的隊正焦慮不安,時而看看正在渡河而來的鷹揚衛,時而看看正在河穀草地上獨自而行的韓曜,心裡總有一種沒來由的緊張感。就在等待中,偶一回頭,卻不見了韓曜的身影。
隊正轉身仔細查看,眼前除了「波濤洶湧」的河谷,一無所有。
「韓司馬在哪?誰看到韓司馬了?」隊正驚慌地叫了起來。
隊副和一眾鷹揚衛紛紛轉身,一邊四處尋找,一邊七嘴八舌的猜測,更有人扯著嗓子狂叫,但韓司馬仿若人間蒸發一般,蹤跡全無。
韓曜聽得見鷹揚衛的叫喊,甚至還能透過深草層的縫隙,看到正在河堤上驚慌尋找自己的部下們,但他無法回應,更無法報警。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窮凶極惡的賊寇們悄悄逼近了河堤,只能無助地看著死神即將吞噬掉一個個鮮活的生命,痛不欲生。
「咻……」一支鳴鏑突然衝上雲霄,刺耳的嘯叫聲霎那間劃破了寧靜的原野。
突生劇變,河堤上的鷹揚衛驚慌失措,有的抬頭尋找鳴鏑,有的張望河谷,有的則緊張地叫嚷起來。
「波濤洶湧」的河谷里突然站起來一群人,一群披著青草,手拿弓弩的人,距離河堤不過四五十步的距離,近在咫尺。
「嗚嗚嗚……」號角驟然響起。
「咻咻咻……」箭矢如雨,鋪天蓋地的射向了鷹揚衛。
河堤上的鷹揚衛措手不及,或中箭,或躲避,或悽厲嚎叫,亂作一團。
「殺!」埋伏在河谷里的義軍將士呼嘯而出,衝上河堤,圍著鷹揚衛士們一頓猛砍。
戰鬥迅速結束,五十名鷹揚衛全軍覆沒,無一生還。
對岸,費淮目瞪口呆,劉景瞠目結舌,永城鷹揚府的將士們吃驚地望著眼前血腥一幕,難以置信。
然而,更大的打擊接踵而至。
鳴鏑一響,戰鬥爆發,正在渡河的鷹揚衛們駭然心驚,划船的速度不但沒有加快,反而慢了下來,但等到他們想加速的時候,卻發現水下有賊正在鑿船,一時間更為慌亂,不知如何是好,四艘船竟在河上打起了轉。這就是長時間荒廢訓練的惡果,而很多年輕府兵因為嚴重缺乏臨機應變之力,在生死關頭其反應竟如普通平民一般慌亂而遲鈍。
船沉了,在費淮、劉景和鷹揚衛們憤怒而無助的叫喊聲里,沉沒了。
船上一百鷹揚衛在水裡奮力掙扎,但負重幾十斤,不會水的馬上就沉了,而會水的也難逃一死,因為水賊太多了,渾身上下光溜溜的水賊比河裡的魚還靈活,落水的鷹揚衛們根本就抓不到「救命稻草」,唯有做個水鬼。
永城鷹揚府有四個團八百將士,如今一箭未發,一個賊人都沒有殺死,反倒讓賊人殺死了一個團兩百人,如此奇恥大辱,讓費淮情何以堪?
費淮對自己的將來徹底絕望了,他只剩下一個念頭,那就是在東都沒有罷免緝捕自己之前,殺光這批賊人,替死去的鷹揚衛報仇雪恨。
「傳令,急報永城,求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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