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酷暑漸去,聯盟氣氛愈發緊張,總府官員和諸軍統帥們知道大戰即將來臨,而基層軍官和士兵們也察覺到了戰局的詭異,官軍明明占據優勢,卻遲遲不攻,其中必定醞釀著更大風暴。
將士們的焦灼不安影響到了諸軍統帥們的心理,他們紛紛進言李風雲,有的獻計提前撤退,有的建議攻敵不備,總之怯戰情緒普遍嚴重,聯盟諸軍並無一決死戰的勇氣和信心。
李風雲看似平靜,實則忐忑。他並不畏懼齊王,有李密及其背後勢力的幫助,他有把握擊敗齊王,雖然聯盟要為此付出慘重代價,但這個代價完全值得,聯盟唯有經過戰火的錘鍊才能快速成長,聯盟唯有經歷一次次生死考驗才能凝聚為一個牢固團體。然而,聯盟的成長並不能改變歷史前進的軌跡,最起碼現階段李風雲看不到聯盟有改變歷史的可能,但他渴望改變歷史,這是他的神聖理想,哪怕有一絲希望他也不想錯過,而現階段齊王就是他能看到的唯一一絲改變歷史的希望,所以他祈盼韋福嗣能再次出現,能帶給他一絲實現夢想的希望。
在他的期待中,韋福嗣再次出現。
兩人的第二次密談以討論段文振遺策開始,然後推演遠征軍千里奔襲平壤後,東征戰局可能出現的諸般變化。
李風雲的結論是,平壤一戰必敗。如果來護兒的水師提前攻擊平壤失利,導致水陸夾擊之策失敗,則此仗可能是大敗;如果遠征軍陸路大軍大意輕敵,未能保護好自己的退路,則有全軍覆沒之危。
韋福嗣本來對平壤一戰還比較樂觀。遠征軍水陸夾擊,即便未能攻克平壤,安全撤離不成問題,只是無功而返對聖主和中樞來說已經是軍事上的失利,而伴隨著軍事失利的則是政治上的挫敗,而政治上的挫敗必將迫使聖主和中樞不得不在國內眾多政治爭問題上做出妥協,如此則對齊王借戡亂剿賊之名擁兵於外發展實力就非常有利了。
齊王此舉名正言順,聖主和中樞即便心中一百個反對,可惜鞭長莫及,顧不上了,另外若想贏得東征的勝利,他們也的確需要國內局勢的穩定,因此他們的確找不到打擊和遏制齊王的理由。但是,這裡存在一個重大風險。若齊王還沒有發展起來,東征卻勝利結束了,聖主帶著遠征軍凱旋而歸,齊王的災難也就接踵而至。
這是齊王和韋福嗣等人猶疑不決的原因所在,也是韋福嗣再次見到李風雲後,首先便與其探討東征戰局的原因,韋福嗣是抱著僥倖心理,看看能否從李風雲這裡打探到中樞核心層對東都戰局的看法,從而幫助他們下定最後的決心
韋福嗣如願以償,他聽到了一個驚人的推演,聖主迫於方方面面的重壓,可能把攻克平壤的希望寄託於來護兒的水師,密令來護兒攻敵不備,乘著高句麗軍隊竭盡全力阻御中土陸路遠征軍之際,以雷霆之勢一舉攻克平壤。
這個推演的真實性非常大。聖主和中樞為什麼置軍方的反對於不顧,強行命令遠征軍實施段文振遺策?難道聖主和中樞不知道在錯誤的時間實施錯誤的攻擊策略會給軍隊帶來致命危險?如果聖主和中樞以陸路大軍為誘餌,在正面戰場上吸引和牽制高句麗主力大軍,以來護兒的水師為攻打平壤的主力,奇兵突出,出奇制勝,則能合理解釋聖主和中樞為什麼在此刻強行實施段文振遺策了,這實際上就是瞞天過海之計,在欺騙和麻痹敵人的同時,出敵不意,給敵以致命一擊。
然而,中樞最高層有內奸,聖主和中樞的這個攻敵之策一旦傳到平壤,讓高句麗人有了防備,來護兒這個「奇兵」不但會失去作用,還有可能一頭栽進高句麗人的陷阱。
韋福嗣的信心動搖了。雖然李風雲對平壤一戰的推測都建立在極度悲觀的基礎上,只要遠征軍在某個關鍵環節上占據了主動,擁有了運氣,那麼結局就完全不一樣了,最起碼可以全身而退,畢竟遠征軍的實力擺在那裡,但韋福嗣對東都高層殘酷的權力博弈有著深刻認識,對行宮和衛府內部的深重矛盾和激烈衝突亦是一清二楚,正是這些矛盾和衝突導致平壤一戰還沒有打就已經埋下了失敗的禍根,而且還是很多禍根,其中任何一個禍根只要在戰鬥中爆發,那麼遠征軍必定戰敗。
「如果戰敗,會發生什麼?」韋福嗣睿智的眼睛中露出迷惘之色,似乎自問,又似乎詢問李風雲。他想看清未來,但未來籠罩在迷霧中,若隱若現,給他以無窮遐想的同時,亦讓他戰戰兢兢,有一種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的恐懼感。
「東征要繼續,東征不能半途而廢。」李風雲說道,「聖主會愈挫愈勇,首戰告敗,馬上就會開始第二次東征。」
上次韋福嗣已經從李風雲的嘴裡聽到過第二次東征,但他沒有在意,當時沒有證據證明李風雲所提供的機密真實可信,他本人對東征也還比較樂觀,而這一次再聽到李風雲預測有第二次東征,他不但聽進去了,記在了心上,並將其做為自己推演未來局勢發展的一個基點,而且他可以肯定,李風雲的這一說法不是無的放矢,極有可能源自中樞核心層,也就是說聖主和中樞核心層成員們非常清楚這次東征的難度,自信歸自信,但凡事都有意外,所以他們也做好了失利的心理準備,並拿出了挽救之策,那就是進行第二次東征。
「第二次東征應該是勢如破竹了。」韋福嗣順著李風雲的思路,窮盡心力在命運的迷霧中尋找未來的方向。高句麗彈丸小國,國力有限,連綿戰爭將摧毀它們的國力,就算高句麗人眾志成城,誓死一戰,就算平壤城高大堅固牢不可破,奈何國庫空竭,沒有錢糧武器,這仗也就打不下去了。
然而李風雲的一句話卻讓韋福嗣駭然心驚,目瞪口呆。
「東征首戰告敗,對東都政局將產生難以估量的影響,而隨著聖主和中央權威的銳減,隨著聖主決意進行二次東征而不得不進行妥協和忍讓,那麼可以預見,反對勢力必然要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以武力推翻聖主更迭皇統,以暴力摧毀改革重建中央,內戰不可避免的爆發,而二次東征不得不中途停止,功虧一簣。」
朝堂上的保守勢力對聖主不滿,反對改革,這已是公開的秘密。大業三年的榆林事件,保守勢力的領袖高潁、宇文弼和賀若弼被聖主誅殺,受連累者不計其數,就此把改革派和保守派的矛盾公開化,雖然保守勢力因此遭到重創,不得不向聖主和改革派妥協,但隨著改革進程的加快,中央集權的速度越來越快,貴族階層尤其是豪門世家的既得利益損失越來越大,雙方的矛盾越來越激烈。
據韋福嗣所知,東都有激進的保守勢力鋌而走險,陰謀推翻聖主摧毀改革,雖然這只是無根無據的傳聞,但無風不起浪,今天李風雲竟然匪夷所思的做出相似預測,頓時便讓韋福嗣心驚肉跳,驚懼不安。假如激進保守勢力要兵變,利用東征期間聖主、中樞和衛府軍主力都在遼東戰場征伐,東都空虛之際,突然動手,的確是最佳時機。只是如此一來,假若聖主笑到了最後,那朝堂上的保守勢力必將再遭重創,是繼漢王楊諒之亂後關隴貴族集團所遭受到的第二次打擊,無數人頭將滾滾落地,而隨之動搖的則是國祚根本。今日國祚的根本是關隴,是關隴貴族集團,聖主一而再再而三的屠戮關隴人,國祚根基焉能堅固?
「在東都很多人的眼裡,齊王在聖主東征期間出京戡亂絕對是個自絕生機的錯誤。」李風雲繼續說道,「某西進中原擄掠通濟渠,威脅東都,影響到東征,雖然給了齊王出京戡亂的理由,但齊王完全可以拒絕出京。當然了,齊王左右為難,若其拒絕出京戡亂,必被政敵抓住把柄,為聖主所憎惡,但一旦出京戡亂,同樣會被政敵抓住把柄,為聖主所忌憚,然而,最終你們和齊王還是選擇了出京戡亂,原因無他,你們心存僥倖。既然龜縮東都危機四伏,前途黯淡,甚至有性命之危,倒不如出京博一把,有了功勳,有了實力,有了自由,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大不了重蹈漢王楊諒之覆轍。」
「為什麼你們有這樣的僥倖?就是因為東都有激進勢力陰謀推翻聖主摧毀改革。某說過,聖主之所以遲遲不立齊王為儲君,就是因為他的執政理念與聖主的改革思路相悖,只要聖主和改革派手握天憲,齊王就永無出頭之日,所以你們另闢蹊徑,鋌而走險,出京發展,把自己送上與聖主對立的不歸路。你們走上不歸路,正好可以為東都激進勢力所利用,一旦雙方聯手,實力大增,再拉上時刻圖謀東山再起的山東人,再斷絕通濟渠給東征以致命一擊,那麼你們的確可以重走漢王楊諒之路,以武力與聖主一決勝負。」
李風雲望著韋福嗣,停了片刻,而韋福嗣並沒有說話,神情嚴肅,洗耳恭聽。
「然而,在某看來,漢王楊諒的失敗是個血淋淋的教訓丨利用皇族之間的自相殘殺並不能從根本上解決當今中土的核心矛盾,而若想徹底解決這個矛盾,唯有改天換地。所以,某可以肯定的告訴你,東都那些陰謀推翻聖主摧毀改革的激進勢力,最終目標是篡國,而不是更迭皇統,因此,齊王是他們必殺目標,他們不惜代價也要誅殺齊王。殺死這個皇統第一繼承人之後,東都政局大亂,陰謀者們的篡國之路就要平坦許多。」
韋福嗣聽明白了。李風雲說得很委婉,但意思很清楚。如果齊王與他合作,可以利用東都激進勢力舉兵篡國的機會,勤王救國,建立功勳,贏得聖主的信任,雖然這依舊不能幫助齊王衝擊儲君位置,但可以緩解父子間的矛盾,另外齊王因為功勳大了,有實力了,有聲望了,聖主也不好公開打擊他,這就給了齊王繼續在外拓展實力的時間,而隨著他的實力越來越大,或許就能仿效聖主當年之路,以對實力贏得皇統之爭。反之,如果齊王與東都激進勢力合作,與他們一起挑起內戰,對抗聖主,那大義、名聲都沒了,而更重要的是,東都激進勢力只是利用他篡國,而不是幫助他贏得皇統,所以齊王最終的命運非常悲慘,無論勝負都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