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郡守府,偏堂。
崔德本坐在案幾後面,一邊輕輕搖著蒲扇,一邊翻看著兩份密件,神情凝重,眉頭緊鎖,心事重重。
案几上的兩份密件一前一後送到他的手中,而信中內容則如咆哮風暴迎面衝來,讓他無所適從,讓他窒息難當,讓他陷入無邊惶恐。
十二娘子來書,五月初四,門下省長官納言楊達病逝於東征途中。這是繼內史令元壽、觀德王楊雄、兵部尚書段文振、左屯衛大將軍麥鐵杖之後,本朝第五位重臣,皇帝第五位股肱之臣,死於東征戰場上。
中樞核心機構便是尚書省、內史(中書)省和門下省,而這三個機構的長官便是中樞核心成員,司空楊雄、內史令元壽、納言楊達和兵部尚書段文振都是中樞的核心成員,他們與皇帝一起決策國事,決定中土的命運。然而,在過去四個月的時間內,他們先後辭世,中土突然失去了四位最高決策者,皇帝突然失去了四位股肱,這簡直是匪夷所思的事,即便在歷史上也罕有先例,而由此造成的影響更是難以估量,不誇張地說,它直接影響到了中土的命運。
內史令元壽,當年是今上的左膀右臂,輔佐今上征伐江左,為統一中土建下赫赫功勳,後來他又幫助今上贏得了皇統,幾十年來,與今上亦師亦友,是今上的絕對親信。
元壽出自關隴第一虜姓大族元氏。元氏本是北魏皇族拓跋氏,實施漢化政策後,遂改姓為元。今日中土的虜姓(鮮卑)貴族集團中,聚集在元氏旗下的主要力量,便是傳承於北魏王朝的以悠久歷史和高貴血統為基礎的眾多鮮卑老貴族,他們的祖先都是大部落首領。而與之分庭抗禮的,便是以軍功崛起的新興鮮卑貴族,他們都聚集在宇文氏、獨孤氏的旗下,因為他們的祖先大都鎮戍於北疆六鎮的武川,在六鎮大起義中走向輝煌,所以又稱之為武川集團。北周滅,宇文氏沒落,獨孤氏成為武川集團的領袖。獨孤氏是本朝的皇親國戚,在今上繼承皇統的過程中出了不少力,以獨孤氏為核心的新興鮮卑貴族集團理所當然贏得了皇帝的信任。但親戚歸親戚,信任歸信任,在改革一事上,以獨孤氏為首的以軍功起家的漢化鮮卑武川集團並沒有旗幟鮮明地支持皇帝,相反,以元氏為首的以高貴血統傳承下來的漢化鮮卑老貴族們,卻給予了堅決的支持
元壽德高望重,在關隴虜姓貴族集團中享有崇高的聲譽,在他的積極斡旋遊說下,不論是漢化鮮卑老貴族,還是漢化鮮卑新興貴族,都沒有公開反對皇帝和中樞所推行的激進改革政策,也沒有反對皇帝和中樞所進行的一系列對外戰爭。然而,鮮卑貴族內部不可能和諧統一,因為利益訴求各異,持不同意見者太多了。元壽活著的時候,尚可憑藉他的威望和手段強行壓制,但他死了,被強行壓制下去的矛盾和衝突必然爆發,而爆發的時期偏偏就在東征過程中,其造成的危害之大可想而知。
觀德王楊雄是皇族重臣,為兩代皇帝所倚重,是本朝僅有的一個先後以「司空」、「太子太傅」和「太尉」之崇高官職坐鎮尚書都省的三公大臣。納言楊達同樣是皇族,是楊雄的親弟弟,同樣深受兩代皇帝的倚重。這兄弟兩人不但是皇族政治集團的中流砥柱,也是以皇族為核心的河洛貴族集團的領袖,因為與皇帝在利益上的絕對一致,他們無條件支持皇帝,是皇帝的堅實後盾。
這兄弟兩人的死去,首先遭到重創的就是皇族政治集團。皇族的確顯赫,它擁有最大的權勢和最多的財富,這是確保大隋國祚的需要,但每個皇族後代都有坐上至尊位置的血統,與皇帝存在直接利益衝突,所以皇族的力量又必須限制在可控範圍內。在這種矛盾下,皇帝若想壯大皇族力量,並藉助這種力量控制朝政,前提就是他必須有能力如臂指使的控制皇族,這就需要忠誠和信任,而楊雄楊達兄弟絕對忠誠於兩代皇帝,兩代皇帝因為了解他們也給予了他們絕對的信任。然而,兄弟兩人死了,這一切都不再存在。皇族失去了中流砥柱,在朝堂上的力量急轉直下;皇帝痛失去左膀右臂,不但無法藉助皇族力量對抗政治對手,反而要小心提防來自家族內部的「黑手」。
兵部尚書段文振,出自齊魯北海段氏,衛府軍老帥,中土名將。今上主掌江左軍政時期,段文振曾出任今上的司馬,深得今上倚重。今上登基之前,段文振在仕途上屢遭打擊,幾起幾落。今上登記後,段文振受到重用,一躍為兵部尚書,當朝宰執。士為知己者死,段文振為了報答今上,當然是一往無前。如今段文振死了,皇帝失去的不僅僅是一位絕對忠誠於他,願意為他衝鋒陷陣的悍將,還失去了齊魯貴族集團的有力支持。段文振就是齊魯貴族集團的大旗,眾矢之的,而緊緊追隨他的齊魯貴族集團同樣飽受明槍暗箭的傷害,現在大旗到了,齊魯人必然要遭到政治對手的圍攻,焦頭爛額之下,自保尚嫌不足,哪有能力去支持皇帝?再說,齊魯貴族集團也就一個段文振,再想找第二個段文振絕無可能,倒不是說齊魯人沒有賢才,而是賢才再多也沒用,誰能像段文振一樣贏得皇帝的絕對信任?
唯有皇帝信任的人,皇帝才會重用,才會托之以國事,才會與之坐而論道共議國策。
此次東征,傾盡國力,調集了幾十萬衛府軍,皇帝靠什麼如臂指使地指揮軍隊?靠自己信任的人。
觀德王楊雄兼領左翊衛大將軍,內史令元壽兼領左翊衛將軍,兵部尚書段文振兼領左候衛大將軍,納言楊達兼領右武衛將軍,另外還有江左悍將麥鐵杖出任的左屯衛大將軍,還有江淮悍將右翊衛大將軍來護兒出任的水師總管,江左名將右候衛將軍周法尚出任的水師副總管。
之前西征吐谷渾,皇帝便是利用自己所信任的中樞核心成員統率軍隊,元壽、楊雄和段文振都是西征大軍的各路統帥之一,結果西征取得了勝利。這一次,皇帝如法炮製,讓中樞宰執出任軍隊統帥,確保自己的意志和命令得到堅決的貫徹執行,但老天似乎不願意眷顧皇帝,四個月內讓皇帝失去了五位最為信任的部下,這不僅僅打擊了皇帝,打擊了遠征軍的士氣,更要命的是,它導致皇帝無法如臂指使地指揮軍隊,無法保證軍隊能夠始終如一地堅決執行他的命令,一旦皇帝的意志和命令得不到堅決的貫徹和執行,其後果不言而喻。
皇帝陷入了困境,在政治上和軍事上都陷入了困境。改革需要人去執行,東征需要人去執行,偏偏皇帝最為信任和倚重的人都死了,如此一來,他在政治上和軍事上都陷入了極度被動。
皇帝不缺人,缺的是信任的人,是志同道合的人,是絕對忠誠於他並擁有龐大實力的人,是在各自政治集團中德高望重一言九鼎的人,而這樣的人,在中土太少太少了。
內史令元壽是正月二十五病逝的,至今無人代替他,而內史令一職的長期空缺,不論對朝廷內部還是對正在進行的東征,都十分不利。
兵部尚書段文振是三月十二病逝的,至今亦無人代替。戰爭期間,做為執掌最高軍事行政權的兵部尚書,其重要性可想而知,但皇帝顯然找不到合適的人出任此職,只能虛位以待。
現在納言楊達又病逝了。納言是門下省最高長官,與內史省的內史令,尚書省的尚書令,同為本朝最高行政長官。門下省與內史(中書)省同掌機要,共議國政,不但負責審查詔令,簽署章奏,還有「封還皇帝失宜詔令,駁正臣下奏章違誤」之大權。內史令和納言,兩個如此重要位置,皇帝只能授予自己最信任的並有足夠能力的人,但值此東征關鍵時刻,皇帝哪有時間去斟酌和尋找這樣的人?
然而,這兩個位置,再加上一個兵部尚書,不僅僅位高權重,其背後所蘊含的利益之大難以估量,對貴族官僚們的誘惑性太大太大了,只要一日沒有定論,其背後的爭奪就血腥殘酷。
東征關鍵時刻,貴族官僚們都沒有心思打仗,尤其那些距離最高權位近在咫尺的人,那些抱負遠大且具有明確政治目標的人,那些實質上影響甚至決定了戰爭勝負的人,一旦陷入了權力爭戰,那對這場戰爭來說意味著什麼?
皇帝肯定知道這其中的巨大危險,但他為何視而不見?是的確找不到合適人選,寧缺毋濫,還是別有用意,試圖用這三個位置來獎賞功勳卓著者,以此來激勵文臣武將們齊心協力打贏這場戰爭,以此來挽救因為五位重臣的死亡對軍心士氣造成的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