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七,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右武衛大將軍李景,率軍東渡遼水,於黃昏時分抵達遼東城下,與右候衛大將軍郭榮、左御衛大將軍薛世雄會合。
聽說崔弘升風風火火殺奔鴨綠水而去,宇文述神色陰沉,十分不高興,亦很無奈。
崔弘升的出發點是好的,無可指責,應該大加褒賞,但崔弘升出身豪門,諳熟政事,明明知道現在軍方和中樞衝突嚴重,統帥部的攻擊之策亦與聖主意願相悖,這種局面下軍方理所當然要謹慎保守一些,甚至要做出一些妥協退讓,以便緩和與聖主、中樞之間的矛盾,然而崔弘升卻反其道而行之,不但不妥協,反而更激進,甚至以孤軍深入來逼迫統帥部不得不堅持既定決策,以第三次東征的失利來脅迫和挾持宇文述跟著他的步伐走,這就大有玄機了,就讓宇文述倍感惱火了。
李景的態度截然相反,對崔弘升風馳電摯直殺鴨綠水之舉讚不絕口。兵貴神速,尤其打高句麗這個搖搖欲墜奄奄一息的蠻夷叛虜,更要行雷霆一擊,殺他個落花流水,打他個肝膽俱裂狼奔豕突。
「蒲城公、舞陰公,扶餘那邊傳來了好消息。」李景興致勃勃地說道,「前日,安東副大都護李平原和副都護李渾來書,李平原已於本月初六率軍離開扶餘城,東進晦發川,奔襲粟末靺鞨諸部而去。昨日,齊王來書,齊王於本月初七抵達扶餘城,並證實李平原已率馬軍團東進,向高句麗展開了攻擊。」
此言一出,郭榮和薛世雄驚喜不已,籠罩在心頭的陰霾頓時散去了幾分。
僥天之幸,安東不但信守承諾,如約展開了攻擊,而且還主動攻打晦發川,攻打高句麗的忠實盟友粟末靺鞨。這對統帥部來說是個好消息,並且還是意外之喜。
「靺鞨人游擊作戰,來去如風,對我大軍側翼構成了嚴重威脅,尤其前兩次東征期間頻繁攻擊我大軍糧道,更是嚴重危及到了我大軍安全。」薛世雄手撫長髯,高興說道,「此次安東攻打晦發川,可以有效打擊和牽制靺鞨諸虜,有力掩護我大軍側翼和糧道安全,有助於我大軍以更快速度渡過鴨綠水,以更強大力量攻打平壤。」
薛世雄積極主戰,李景亦是氣勢如虹,而崔弘升更是付諸行動,一往無前,從本心來說,這是宇文述和郭榮兩位東征統帥所願意看到的求之不得的事,然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屁股決定腦袋,位置越高,羈絆也就越多,宇文述和郭榮不得不把政治放在第一位,不得不維護和尊重聖主和中樞的威權,不得不竭力尋求政治利益和軍事利益之間的平衡,以最大程度緩解中樞和軍方、聖主和統帥部之間的矛盾,所以此刻薛世雄、李景和崔弘升三位大將軍不管不顧一門心思攻打平壤,積極爭取贏得東征最大戰果的態度,讓宇文述和郭榮進退兩難,頭痛不已。
如今前有聖主和中樞以沉默施壓,後有薛世雄、李景和崔弘升以武力相逼,宇文述和郭榮夾在中間難以取捨,然而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宇文述和郭榮必須做出選擇,要麼選擇政治利益,敦促聖主御駕親征,大軍在聖主到來之前不可渡過鴨綠水,要麼選擇軍事利益,繼續阻止聖主御駕親征,大軍搶在聖主到來之前渡過鴨綠水甚至殺到平壤城下,以積極的戰局迫使聖主和中樞不得不放棄對軍權的攫取,只能任由統帥部指揮大軍贏得東征的最後勝利。
從宇文述和郭榮的位置和所承擔的責任來說,兩人肯定以政治利益至上,而理由也很充分,一個是齊王和安東軍是東征巨大隱患,一旦不確定變數演化為現實危機,事態就嚴重了,另一個就是水師渡海需要恰當時機,而水師不來,大軍側翼沒有掩護,不能形成水陸夾攻,對大軍就非常不利,所以大軍的攻擊速度要控制在安全範圍內,不能冒進,不能行險一搏。
然而,第一個理由隨著齊王、李平原和李渾先後來書已不再成立,安東軍已於四月初六發動了攻擊,並且是攻打晦發川的靺鞨人,而不是敷衍了事做做樣子,如此一來?宇文述和郭榮就被動了,就難以阻擋薛世雄、李景和崔弘升的攻擊要求了。
李景對宇文述不抱指望,他把希望寄托在郭榮身上,因此當他和薛世雄一唱一和之後,看到郭榮猶豫不決,於是果斷加大遊說力度。
「舞陰公對安東軍竟有如何信心?」李景斜瞥了薛世雄一眼,佯作質疑道,「你就不怕安東軍虛張聲勢?退一步說,即便安東軍傾力出擊,但安東軍魚龍混雜,良莠不齊,一盤散沙,一旦被靺鞨人擊敗,你的期望豈不全部落空,白高興一場?」
「某對安東軍還是有些信心。」薛世雄不緊不慢地說道,「去年底,某率軍巡視邊塞,曾兵進弱洛水車連川,與安東各路聯軍對峙月余,對他們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在某看來,如果安東軍傾盡全力攻打晦發川,靺鞨人即便抵擋住了也是死傷慘重,而靺鞨諸部各為其利各自為戰,亦是一盤散沙,又豈會為了高句麗而犧牲自己?所以不出意外的話,安東軍此次攻打晦發川,有驚無險,勝算很大。」
「勝算很大?」李景嗤之以鼻,「某的看法與舞陰公恰恰相反,某認為安東軍虛張聲勢的可能更大。因為各種原因,我們送到扶餘城的糧草輜重十分有限,根本不足以支持安東軍攻打晦發川的靺鞨人。」
「滑公差矣。」薛世雄搖手道,「恰恰因為我們送到扶餘城的糧草輜重非常有限,才迫使安東軍不得不設法自救,而對安東軍來說,緩解糧草危機的最好辦法就是燒殺擄掠。在扶餘城周圍,能夠劫掠的對象只有晦發川的靺鞨人,所以某可以肯定地說,安東軍攻打晦發川真實可信,並且一定會取得勝利,否則這一仗尚未打完,李平原帳下的東胡諸種就會一鬨而散,安東軍就會因為糧草短缺而一潰千里。」
「有道理,如此說來,安東軍此刻可能正在晦發水兩岸燒殺擄掠。」李景一邊頻頻點頭,一邊看看沉默不語的宇文述和郭榮,然後與薛世雄交換了一下眼神,繼續說道,「只是晦發川的擄掠所得終究有限,而安東有十萬大軍,李平原若想自救,僅靠攻打靺鞨人肯定不行,尚需另謀他策。不知舞陰公對安東軍的下一個攻擊目標有何猜測?」
薛世雄笑了,「滑公既有所估猜,何不先說來聽聽?」
「某對安東軍一無所知,而舞陰公卻與安東軍正面對峙過,對其頗為熟悉,當然舞陰公的推測更為可信。」李景一推了之,「還是請舞陰公推演一番。」
薛世雄略作遲疑,轉目望向宇文述和郭榮。宇文述伸手相請,郭榮亦是拱手禮請。
「實際上形勢已明朗化,諸公對安東軍的下一步動作應該都有相同估猜。」薛世雄笑道,「安東軍這一動,很明顯就是衝著鴨綠水而去。晦發川是安東軍攻打鴨綠水的必經之路,恰好安東軍又缺少糧草,於是果斷進攻,出敵不意攻敵不備,既可以重創靺鞨人,斬斷一條高句麗的臂膀,又能迅速渡過鴨綠水,殺進高句麗腹地,直接威脅平壤安全。」
薛世雄走到地圖前,手指地圖上的晦發川,然後移動到鴨綠水西岸的國內城,接著越過鴨綠水,東南而下越過薩水,直至浿水東岸的平壤城。
「這條攻擊線路程遠,但好在偏僻,可以打敵人一個措手不及。」薛世雄感嘆道,「安東軍在糧草不繼的不利情況下,敢於取間道長途奔襲平壤,當真是行險一搏,一旦攻擊受阻,糧草斷絕,則必定全軍覆沒。」
「這倒未必。」李景適時插言道,「只要我們以最快速度殺到鴨綠水,甚至渡過鴨綠水,與安東軍形成南北夾擊之勢,則必定可以給安東軍以有力支援,如此兩路大軍互相配合,齊頭並進,高句麗根本無力阻止,平壤必可一鼓而下,東征必可一戰而勝。」
話說到這份上,代表軍方立場的薛世雄和李景已公開表明態度了,宇文述和郭榮亦再難保持沉默,不得不做出抉擇。
「如果安東軍止步於晦發川呢?」宇文述質疑道。
「晦發川的擄掠所得杯水車薪,根本解決不了安東軍的糧草危機。」李景答道,「糧草危機就是套在安東軍脖子上的絞索,退會死,不進也會死,唯有攻擊前進,以戰養戰,才能勉強維持,才能以戰績贏得我們的信任和尊重,才能獲得我們的糧草支援。」
宇文述遲疑稍許,又問道,「安東軍搶在我們前面渡過鴨綠水的可能有多大?難道他們不怕我們隔岸觀火,任由他們與高句麗殊死相搏,以坐收漁翁之利?」
李景冷笑,語氣森寒地問道,「許公,請問,第三次東征,我們的目標到底是高句麗還是安東?如果我們的目標是高句麗,我大軍一往無前直殺平壤,安東軍又豈會害怕我們隔岸觀火?」
宇文述一言不發。
關鍵時刻,郭榮毅然做出選擇,「明日,某與舞陰公率軍東進,直殺烏骨城,兵臨鴨綠水。」
宇文述眉頭緊皺,當即問道,「遼東城呢?」
「圍而不攻。」郭榮說道。
「烏骨城呢?」宇文述追問。
「圍而不攻。」郭榮不假思索地回道,「大軍主力雲集鴨綠水西岸,只待時機成熟,立即渡河,直殺平壤。」
宇文述臉色難看,「聖主那邊……」
「許公,請給衛府爭取足夠時間。」郭榮躬身為禮,「薩水河裡,還有二十萬英魂正在翹首以待,等待我們的到來,等待我們的血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