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三十,下午,大定河下游北岸,惠城東南方向三十里外。
晴空萬里。湛藍蒼穹下,朵朵白雲仿若蕩漾湖水泛起的層層漣漪,綿綿不絕。驕陽似火,疊嶂山巒和蜿蜒河谷在陽光的烤炙下,汗流滿面,空氣似乎燃燒了,萬物生靈飽受酷熱之苦。
李風雲身著單薄的黃色戎裝,手執馬鞭,站在河堤上遠眺對岸,眼裡露出焦灼之色。
深入高句麗腹地了,逼近對手防禦要隘了,此刻全民皆戰的高句麗人如果還不能發現敵蹤並迅速做出反應,那此仗根本就沒有任何懸念,所以鎮戍青川的高句麗軍隊火速北上增援惠城,在李風雲的預料當中,只是對手增援軍隊的數量多達上萬人馬,這讓李風雲有了不好預感。
以平壤對靺鞨人和鐵驪等靺鞨強者的了解,靺鞨諸部背信棄義,轉投中土乃在情理之中,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良禽擇木而棲,這是基本的生存規則,可以理解,但不能理解的是,在戰局尚不明朗的情況下,靺鞨人有什麼理由傾巢而出直殺平壤?為中土衝鋒陷陣亦可以理解,但靺鞨人的第一要務是生存,背叛高句麗轉投中土正是為了生存,既然如此,靺鞨諸部又豈能冒著損兵折將的危險,行鷸蚌相爭之蠢事,讓中土漁翁得利?
然而事實是,靺鞨控弦正呼嘯殺來,這背後必然隱藏著什麼秘密。換位思考一下,站在平壤的立場去推測,靺鞨控弦呼嘯殺來的唯一可能就是被逼無奈,而能夠逼迫靺鞨人不得不傾巢而出的唯一可能,就是擁有強大實力的中土軍隊已經把刀架在了靺鞨人的脖子上,所以,靺鞨控弦的背後,必然隱藏著一支中土軍隊,靺鞨控弦不過是是幌子,是煙霧而已,高句麗人一旦上當,後果嚴重。
平壤如果如此推測,必然陳重兵與大定河、薩水一線,固守青川,一方面給西面的鴨綠水防線以有力支撐,一方面給東面的平壤以有力保護,如此一來,高句麗人只要在雨季來臨前守住鴨綠水防線,在鴨綠水防線沒有失守前牢牢守住平壤城,則戰局就對高句麗有利,就能在絕境中抓住那一線生機。
青川在斥候發現靺鞨人的蹤跡後,馬上派出萬人規模的援軍北上惠城,很明顯就是一種試探性攻擊,就是驗證自己的推測是否正確。
靺鞨控弦數量有限,諸部之間又有矛盾和衝突,很難齊心協力,因此僅靠靺鞨人的力量,看到高句麗人萬人規模的大軍北上支援惠城,必然不敢正面攻擊,亦不敢強攻惠城,而是避敵鋒芒,以免與敵打個兩敗俱傷,但是,假如靺鞨人的背後還有中土軍隊,靺鞨人和中土人攜手作戰的目的是攻打青川,威脅平壤,與鴨綠水西岸主力形成前後夾擊之勢,則靺鞨人即便裹足不前,中土軍隊亦會義無反顧地殺出來,大打出手。
李風雲現在就處在為難窘境。
面對上萬人的高句麗支援軍隊,靺鞨控弦絕無可能衝上去拼死攻擊,就算李風雲強行命令也不行,畢竟靺鞨諸部要顧其本,站在旁邊搖旗吶喊行,衝上去捨身赴死就不幹了。如此就只能讓安東馬軍攻上去,但奚族、契丹、突厥控弦只要一露面,平壤就算消息再閉塞,對安東現狀一無所知,也能估猜個八九不離十了,接下來平壤肯定會派出大量軍隊死守青川,死守薩水,甚至與鴨綠水防線守軍協同作戰,東西夾擊安東軍,則形勢對安東不利了。
李風雲長途奔襲的目的是以最小代價贏得最大利益,如果為了攻陷平壤而付出慘重代價,他的謀劃就失敗了,他不但未能將計就計,利用東征壯大自己,反而葬送了安東,讓聖主和中樞得償所願。
然而就目前局面來看,形勢正向不利於安東的方向發展,安東軍可能要受阻於青川,止步於薩水,為自己的行險一搏付出難以估量的代價。
李風雲努力爭取最好結果,而鐵驪等靺鞨諸部酋帥暫時亦沒有消極怠戰,畢竟形勢尚不明朗,誰也不敢斷言己方意圖已完全暴露,所以靺鞨控弦還是堅守在大定河南岸,以游擊之術阻擊高句麗援軍,遲滯高句麗人的推進速度。
李風雲和鐵驪等人的判斷是,高句麗人看到靺鞨控弦從四面八方撲來,人多勢眾,繼續渡河已極度危險,一旦遭到靺鞨人的半渡而擊,則損失必然慘重,到那時不要說救援惠城了,自身都難以保全,所以必然會慢慢停下腳步,一邊與靺鞨人周旋,尋找對策,一邊急報青川尋求支援,而青川做出的反應,肯定會讓局勢迅速明朗。青川守敵數量有限,若平壤沒有支援,為確保青川安全,這支援軍極有可能撤回去,反之,若平壤援軍已大量抵達青川,青川必然會再次派出援軍,強勢攻擊,以探查來犯之敵除了靺鞨人外是否還有中土軍隊。
但是,隨著時間流逝,驕陽西移,戰局並沒有如李風雲和鐵驪等人所預料的那般發展,這支高句麗援軍不但沒有停下前進腳步,反而攻得更凶了,大有黃昏前殺至河畔,然後在夜色掩護下急速渡河之態勢。
高句麗人堅決攻擊,大踏步前進,使得靺鞨人的游擊騷擾發揮不了作用,這時若想阻止高句麗的前進,只有衝上去真刀真槍的干,但靺鞨人擔心自己傷亡過大,不願意殊死一搏,於是戰局就對安東軍不利了。
鐵驪已經三次徵詢李風雲的意見,怎麼辦?是不是任由高句麗人殺到大定河邊?
阿史那咄爾飛馬而來,手指對岸河堤,焦急說道,「敵人距離河堤還有二十里,以目前攻擊速度,黃昏前必定可以抵達河堤,到那時,被動的就是我們了。」
馬軍作戰需要地利,而開闊平坦的河谷非常有利於馬軍衝鋒,四面圍攻更是有利於馬軍撕開敵陣,可以把馬軍優勢發揮到極致,反之,若讓高句麗軍隊衝到河邊,藉助大河之利堅固了戰陣,雖背水一戰,卻也有了一戰之力,如此一來,安東馬軍就算不惜代價猛烈攻擊,殲敵時間也會大大延長。而此處距離青川不過一百餘里,青川援軍一天之內就能趕到,所以戰局一旦打成了膠著之態,安東馬軍就十分被動了。
李風雲神色冷峻,一言不發。
「不要心存僥倖了。」阿史那咄爾勸說道,「若青川沒有防備,絕無可能在發現靺鞨人之後,派出上萬軍隊支援惠城,相反,他們會放棄惠城,會把有限力量全部用在守城上,以確保青川安全,確保平壤和鴨綠水之間的暢通,這一點毋庸置疑。」
李風雲微微頷首,「我擔心的不是青川有防備,不是擔心青川再派援軍,而是擔心青川寧願捨棄這支上萬人的軍隊,也不願再派軍隊拯救他們,如此一來我們就更被動,就被阻擋在青川城下,就將陷入糧草武器迅速斷絕之危,到那時我們就完了,不戰而亂,不戰而敗。」
糧草武器是安東軍的「要害」,長途奔襲,孤軍深入,最怕的不是敵人強大,而是自己飢腸轆轆餓趴下了,所以李風雲要速度,要速戰速決,一路風馳電卷燒殺擄掠,根本不敢浪費時間攻城掠地,不敢與敵人爭一城一地之失,更不敢被敵人牽制住了困在一個地方動彈不得。
阿史那咄爾一聽就明白自己白擔心了,李風雲不是優柔寡斷之人,關鍵時刻更不會瞻前顧後,之所以遲遲不下命令,是因為他看得遠,看得准,他現在的目光根本不在前方戰場上,不再已是大軍雲集的青川城,而是投向了其他地方。
阿史那咄爾遲疑少許,試探著問道,「直殺平壤?」
李風雲點點頭,「我們若想解決糧草危機,就不能停下前進腳步,不能停止燒殺擄掠,所以青川這條路過不去,我們就立即調轉方向,另尋一條路殺過去。我的計策是,將計就計,兵分兩路,一路留在大定河北岸與敵對峙、周旋,竭盡所能吸引平壤的注意力,一路則乘著戰局尚不明朗,敵人尚未查清真相,尚沒有做好正確應對之前,迅速渡過薩水,直殺平壤城下,先在平壤周邊燒殺擄掠,混亂和惡化平壤局勢,積極尋找破城殲敵之良機。」
阿史那咄爾眉頭緊皺,稍事思考後說道,「平壤及其周邊防守力量十分強大,若要東渡薩水,選鋒馬軍就必須全部過河。」
「韓世諤所領的虎賁、風雲和豹騎正日夜兼程而來,距離我們只有三天路程。」李風雲不假思索地說道,「你立即率軍尋找合適的渡河地點,從明天上午開始,諸軍陸續渡河東進,三天後,靺鞨人將最後一批渡過薩水。」
阿史那咄爾一口答應,飛身上馬,風馳電摯而去。
「傳某命令。」李風雲衝著傳令兵大聲說道,「命令靺鞨人立即撤到大定河北岸,任由敵人殺至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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