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夫人沉默不語。
陳朝自嘲道:「其實說這麼多,想來山主不見得愛聽,甚至於也不會有什麼感觸,方外修士在山巔修行,求長生,求大道,世間如何,其實他們從來都不關心。恐怕山主也是這般想的,大梁也知道啊,知道我們做的事情,不是所有人都會覺得了不起,都會覺得實實在在佩服,方外修士喜歡稱呼武夫粗鄙,甚至就連大梁朝內的百姓也有不少會這般認為,這才是最讓人寒心的事情。」
說到這裡,陳朝忽然停了下來,他想起了那個姑娘,想起了那個生在高門大戶,從小錦衣玉食不愁吃穿,註定一輩子都能活得很好的女子,她沒有去過漠北,沒有親眼見過北境的那些戰爭,可她為什麼志向卻是要收復漠北三萬里,要替人族雪恥?
陳朝忽然沉默了。
楊夫人忽然說道:「你們那位李公公下山之前,一直說有一句話一直不想說出口,老夫到了這會兒才明白了是什麼,山上修士們看不起你們這些山下的武夫,對於你們那座大梁朝不屑一顧,但想來你們大概也是這個想法,對於山上修士,也看不起,山上山下,到底是兩相厭。」
陳朝嘆氣道:「其實晚輩的心胸不寬廣,有時候晚輩在想,若是晚輩是陛下,面對如今局勢,會不會選擇一氣之下就不去和妖族拼命了,割地也好,還是拿什麼東西也好,是不是也能保持和平,又何必為方外修士拼命?」
「但想來想去,這個想法還真是荒唐,人活在這個世上,到底還需要一口氣活著才行,沒了那口氣,不就是行屍走肉嗎?」
楊夫人平靜道:「倘若妖族有一天南下,先遭殃的一定是那些百姓。」
陳朝沒有反駁,只是問道:「山主生來便是一位了不起的鑄劍師,便是山上修士?」
楊夫人雖說早早就上了劍氣山,但說到底,最開始他只是個尋常稚童,是被劍氣山的前輩看中,這才帶上了劍氣山,真要這麼說起來,除去那些少數修士的後代,其實大多數修士,最開始都是大梁百姓。????????????????
只是上了山,便忘了很多東西。
楊夫人嘆氣道:「老夫先前還想著,李先生下山,讓你來談,老夫要好過許多,但沒想到,和你這個小子談事情,更不容易。」
陳朝咧嘴笑道:「年輕人總是熱血一些,會不考慮後果一些,出言不遜,望山主海涵?」
「當真只是因為年輕?」楊夫人眯著眼看著眼前的年輕武夫。
陳朝不言不語。
楊夫人喟然長嘆,「被你這些話一說,老夫突然有種白活那麼多年的感覺。」
陳朝笑道:「是山主心存大義。」
楊夫人瞪眼道:「就差被你小子指著鼻子罵老夫不是人了,這會兒良心發現,又開始拍馬屁了?」
陳朝乾笑一聲,「哪能啊,隨口一說,隨口一說,沒有半點針對山主的意思。」
「你最好是。」
楊夫人瞥了陳朝一眼,神情緩和許多。
良久之後,楊夫人才緩緩開口,「罷了,你下山去吧,之後劍氣山會有大概數十人秘密前往神都,至於之後他們回不回山,老夫不管了,看他們的意思。」
「如今,老夫只能做到這裡了,至於之後的事情,或許換個人來做這劍氣山主,會不一樣,只是老夫,很難了。」
楊夫人嘆了口氣,不準備多說,只是招了招手,然後有些意味深長地看著眼前的陳朝,大梁朝的崛起,其實這些年早就有跡可循了,但實際上真要大變,需要的不是大梁皇帝,而是在大梁皇帝之後,還會有和他一樣想法的年輕人。
但現在看來,大梁朝已經有了。
一個陳朝,一個謝南渡,便是大梁朝最在意的兩個人。
楊夫人不想去想今後的天下會如何,在這座天下里,很多人都只是棋子,他知道自己也是一枚,但他也很清楚,自己這輩子是沒有什麼可能走出棋盤去做執棋人了。
人要學會認命。
陳朝看出了楊夫人的落寞,想了想,開口說道:「前輩,無所謂做什麼的,也無所謂處於什麼位置里的,人嘛,總要在某些時候,隨心一次。」
「你小子仗著年輕,就在這裡說這些屁話?」
楊夫人冷哼一聲,「等你一舉一動便關乎無數人的生死的時候,你還能輕飄飄說出這種話?」
陳朝搖頭道:「不見得的。」
楊夫人不耐煩地擺擺手,「滾吧,臭小子!」
陳朝笑著行禮,往後山而去。
半日之後,陳朝緩緩下山,來的時候,黑衫帶刀,如今走的時候,也是黑衫帶刀,腰間的刀鞘換了新的,通體黝黑,閃爍著不一樣的光澤,至於刀鞘里的那柄刀,陳朝低頭看了一眼,伸手握住了那刀柄。
然後只覺得有些踏實。
比之前更踏實。
陳朝這會兒甚至想著,要是下山再一次遇到那個不知道身份的妖族女子,再打一架,只怕自己不會那麼被動了。
不過一邊下山,陳朝便有些高興,走過一趟,現在可以回去見那個姑娘了。
——
朱夏一直在藏經閣里看故事。
所有人都覺得道祖的那本手札是無上的道門典籍,但朱夏卻只覺得那是一本故事,很有趣,於是她看得很入迷,心神完全都沉浸在了其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朱夏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幕景象,那是一處斷崖,遠處雲海里有一片朝霞,而在斷崖上,有人背對她而坐,那是個穿著灰白道袍的道人。
朱夏不傻,很快便猜到現在背對著自己坐著的道人就是傳說中的道祖。
她好奇地走了幾步,來到道祖身後不遠處,主動開口問道:「你是道祖?」
道祖沒有轉身,只是笑了起來,聲音很輕,如同天地之間的一縷風,「既然知道,怎麼還要問?」
朱夏嘟了嘟嘴,嘟囔道:「總要確認一下才是。」
「道祖,你書里的故事,都是真的嗎?」
朱夏好奇問道:「那些故事很有意思,還有沒有別的故事可以講來聽聽?」
道祖仍舊沒有轉身,只是有些詫異道:「過去那麼多道門修士見了我,都問我是否有什麼秘法可傳,你為何不在意,只是想聽故事?」
「哦,那您告訴他們了嗎?」
朱夏對這個事情好像是真的不太感興趣。
「沒有,因為我只是一道印記,我又不是真正的道祖。」
道祖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修士了,早就死去了,即便有什麼法子可以留下一些東西,但也絕不可能是完整的道祖。
「那問不問就沒區別了啊。」朱夏一臉的理所當然。
道祖卻笑了起來,「其實哪裡沒有區別,只是你這個小姑娘很不一樣,道心純粹,這樣的人,我一生都沒有遇到過幾個。」
朱夏不知道說什麼,就只是笑了笑。
道祖緩緩說道:「既然喜歡聽故事,我便再講幾個故事給你聽,你到我旁邊來,這片朝霞很好看。」
朱夏往前走了幾步,最後坐在了道祖身側,但還是很快搖頭道:「我看過天底下最好看的朝霞,在痴心觀里。」
道祖搖搖頭,「什麼是最好看?」
朱夏皺起眉頭,「雲間月說,痴心觀的朝霞最好看,我來看了,也覺得是最好看啊。」
「世上有一萬人,九千人說是這樣,那就一定是這樣嗎?即便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人說都是這樣,你不覺得是這樣,那就是這樣?」
道祖緩聲笑道:????????????????「同樣的道法,同樣的修行,不同人卻一定有高低之分,同樣對世間的看法也是如此,每個人心裡最好看的定義不一樣,你說痴心觀的朝霞最好看,我卻說此刻的朝霞才最好看,你如何駁我?」
朱夏想了想,說道:「很簡單,您要是看過了痴心觀的朝霞就會有結論。」
道祖再度搖頭道:「那我要是看了之後也覺得不如如今這朝霞呢?」
朱夏皺起眉頭,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道祖微笑道:「我若一定這麼想,那麼不管如何,你都無法說服我。」
朱夏不滿道:「那依著您這麼說,一隻貓您一定要說它是一條狗,那誰也無法說服您,可貓就是貓,難道您說它是狗,它便成了狗嗎?」
道祖不在意道:「每個人眼裡的天地是不一樣的,即便是世間約定俗成的東西,已經有定論的東西,也會不同,修道這種事情,更是如此,墨守成規,你最多能走得到看得到的地方,有了自己的想法,才能走到未知去。」
道祖的聲音很輕,他說的好似只是些粗淺道理,但卻又好似是一種大道真言。
朱夏忽然問道:「那您可以告訴我,修道修的到底是什麼嗎?」
道祖笑了起來,「你問我,還不如問你自己,每個人的道都不同,我的道只是我的道,你的道才是你的道,我告訴你的答案,或許是普遍而正確的,但不見得對你有益。」
朱夏想了想,忽然笑了起來,「我不想聽這些東西,您還是給我講故事吧。」
道祖一怔,隨即感慨道:「這樣啊。」
朱夏不解問道:「哪樣?」
道祖搖搖頭,微笑道:「你很不錯。」
痴心觀外。
觀主站在山道上,神色淡然,兩位君王則是負手而立,雲淡風輕。
妖帝微笑道:「這樣如何?」
大梁皇帝淡然道:「極好。」
觀主也隨即點頭道:「不錯。」
「既然定下了,朕便回去了。」
妖帝轉身,便要下山。
觀主忽然喊道:「陛下不打算去看看別處?」
妖帝止住腳步,問道:「你想朕去什麼地方?看看那個老和尚,還是那位用劍的?」
觀主微笑道:「他們可比我有意思,老和尚知道得多,至於用劍那位,真要打起來,陛下應當會很滿意。」
妖帝淡然一笑,沒有說話,只是化作一縷妖氣,瞬間消散在天地之間。
大梁皇帝抬頭看了看。
觀主又再次看向這位大梁皇帝,問道:「陛下怎麼想,進觀里喝口茶?」
大梁皇帝輕聲道:「朕要是進去了,你會不會後悔當初沒出手試著殺了朕?」
「事情都過去了,有什麼後悔的,陛下這樣雄才大略的人物,即便要死,也不該這麼死了才是。」
觀主笑眯眯道:「說句心裡話,若不是在這個位子上,像是陛下這樣的人物,貧道是怎麼都想要結交的。」
大梁皇帝平靜道:「你我這輩子都成不了朋友。」
觀主嘆道:「所以才覺得遺憾啊。」
「不過或許有一天你會死在朕手裡,也或許朕會死在你手裡,這種事情,都說不準。」
大梁皇帝對這種事情卻是不太在意,結果如何,該如何便是如何,不想接受便不發生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觀主輕聲道:「陛下何必要這般,就如今這般,大家都有餘地。」
大梁皇帝沒有急著說話,而是安靜看了遠處的痴心觀幾眼之後,這才說道:「當初先皇不選朕即位,不就是和你一樣的想法?只是一輩子,若是什麼都做不了也就罷了,那就老老實實逍遙快活就是了,可既然到了這裡,有了這麼多可能,什麼都不做,換你,你會甘心嗎?」
觀主笑道:「不在同一處,不是同一人,貧道想不到也不會去想,陛下和貧道說這些,到底是雞同鴨講,恐怕是講上三天三夜也沒有個結果,只是陛下要做的那些事情,我們便只能也做些事情。」
大梁皇帝不在意地淡然一笑,「你我之間,大梁和方外之間,故事都很長,慢慢講慢慢看。」
觀主微笑道:「好在貧道觀里還是有些不錯的弟子,相信不會差,陛下反倒是要小心些。」
「不錯的年輕人,朕也有。」
大梁皇帝看了觀主一眼,消散於山道上。
觀主看著大梁皇帝消失的地方,輕聲喃喃道:「真是麻煩啊。」
——
大梁朝立國之初,太祖高皇帝曾經召集重臣編纂大梁律,為整個大梁朝立下鐵律,許多前朝的律法都紛紛廢除,官制也有不少改動,但有些事情卻沒有變動,便如同科舉一事,便沿用前朝,沒有任何的改動。
】
而其餘大大小小的事情,其實真要說起來三天三夜也說不完,但其中有一樁不大不小的事情,其實引發了廣泛的討論。
那就是太史令的問題。
歷朝歷代,史官一職和皇位一般,都是世襲,父死子繼,若無子便是兄終弟及,但到了太祖高皇帝這裡,便有許多人上書想要廢除這一制度,原因倒也簡單,那就是這史官代代相傳,不見得每一代史官都是剛正不阿之人,而史冊又是重中之重,所以很多大臣上書,想要將太史令一職改為吏部任命,以保證歷代史官都是剛正不阿之人,這樁事情當初在神都鬧得沸沸揚揚,最後以那位前朝最後一個太史令撞死於皇城前而告終。
太祖高皇帝那個時候看著那位太史令的屍首,只是說了一句,「他能如此,有何不放心?」
於是此事照舊,大梁朝立國二百餘年,太史令換了數位,到底還是一脈相承。
今日是月初,太史令照例將上月記載的大小諸事裝訂成冊,帶到皇城裡的史閣里封存。
史閣位於皇城裡,平日裡守衛森嚴,除去一些校書郎和太史令之外,外人都不可以進入,即便是宰輔大人,也是如此。
只是今日太史令來到史閣前的時候,便發現這座史閣大門敞開,這和常理不合,太史令陰沉著臉,看向兩個守在門外的守衛,「怎麼回事?」
兩位守衛苦笑一聲,只是輕聲道:「大人進去便知。」
太史令冷哼一聲,到底沒有多說,很快便邁入其中。
史閣里的布置簡單,是一排又一排的書架,書架通體呈黑色,有著莫名的光澤,並非木材打造,而是一種特殊的金石,不懼水火,而擺放在書架上的是一個個同樣材質的盒子,對於史冊的存放,歷朝歷代都極為上心,畢竟一座王朝的歷史都在此地,若是不慎被毀,那便是誰都無法承擔的損失。
太史令抱著卷宗往前走去,很快便在一道書架前看到一道人影,剛要開口,太史令一怔,才發現來人是誰。
「陛下。」
將手中的卷宗放在一側,太史令躬身行禮。
來到這裡的,不是別人,正是大梁皇帝。
大梁皇帝沒有轉身,只是看向窗邊的那張桌子,問道:「平日裡就是在那邊撰寫史冊?」
太史令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有些怒意道:「陛下,依著祖制,您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史冊記載,除去每天大梁朝發生的大小事情之外,最為重要的便是皇帝的起居,這些史冊會被單獨記載,確保任何一位帝王都會有完整的一生記載。
而按著規矩,皇帝是不可以進入史閣的,更不用說翻看史冊了。
大梁皇帝轉頭看了一眼太史令,開門見山道:「朕要看看史冊是怎麼記載當年那樁事的。」
當今皇帝陛下,即位之後,雖說在某些事情上做得不算是太好,但總體來說,他絕對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君王,擔得上明君兩個字,可這位皇帝陛下在即位之前,即位之初,做的那些事情,卻始終讓人很難去評說。
「陛下,依著祖制,您不能看當朝的史冊,更不能看關於陛下您的史冊。」
太史令搖搖頭,言語生硬。
大梁皇帝看著他,「若是朕一定要看呢?」
太史令抬起頭,直視皇帝陛下的眼睛,「那便先殺了臣,臣活著,是不會讓陛下看的!」
大梁皇帝笑了笑,「你倒是不怕死。」
「臣既然是史官,那便一定得如此,要不然臣便對不起歷代先人,對不起身上的這身官袍。」
太史令不願意妥協,哪怕是面對生死。
大梁皇帝笑道:「朕就是看看,又不是要改。」
太史令還是搖頭,「不行。」
大梁皇帝沒有動怒,又問道:「那朕看看關於皇后那部分?」
「不行。」
太史令依舊拒絕。
大梁皇帝沒說什麼,只是來到那張桌子前坐下,說道:「既然不給看,那你告訴朕,那上面是怎麼寫的。」
太史令搖頭,正色道:「陛下,不行。」
大梁皇帝看著他,沒有說話。
太史令肅穆道:「陛下,依著祖制,臣要將今日的事情記錄在冊,另外,請陛下馬上離開此地。」
大梁皇帝沒有理會他,只是轉頭看向窗外,笑了笑。
——
近六千字,晚上是不是還有一章就不好說了,不用等。要是還能寫一章,就向兄弟們求點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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