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懸和李長嶺兩人騎著馬,看著那座南疆城的大火,看著濃煙遮擋天空,都一時間沒有說話。
李長嶺過了很久,才感慨道:「你的心比我狠多了。」
高懸看了一眼帶著血的銀槍槍頭,搖了搖頭,「我只是明白鎮守使大人的想法,並且認為他是對的。」
「大梁朝在某一天,大概會和之前的大縉一樣,成為歷史的塵埃,這世上本就沒有千秋萬代的王朝,而之後會出現和大梁一樣強盛的王朝嗎?這是個未知數,甚至我們可以說,就算大梁朝,過去一百年或者兩百年之後,還能這般嗎?既然都沒辦法保證,那麼為什麼不在能做成這件事的事情,先把這件事做了。」
這件事,指的,就是滅了妖族。
「沒了妖族,以後人族最多只會內亂,而不會再有別的,再也不會有妖動輒便吃人心肝,把我們當成兩腳羊的事情了。」
高懸深吸一口氣,「換句話說,我當然相信之後某天,或許百姓還是會被欺壓,但那些欺壓百姓的人,至少會因為大家都是人,而留有餘地,而不是如之前那般,妖吃人,吃得肆無忌憚。」
「仇恨在絕大多數時候是沒辦法消散的,妖族壓著我們無數年,我們一直憋著一口氣,換現在我們再去壓著妖族無數年,妖族也會憋著這口氣,等某天我們衰弱,他們就會更加倍地對我們,既然會這樣,那為什麼還要留下這個可能?」
「仇恨消散的唯一辦法,就是其中一方徹底消失。」
高懸十分認真地說道:「我們一定要讓他們徹底消失。」
大梁的軍隊分工極其明確,像是李長嶺帶著的那些精銳騎軍,在四處找尋妖族的大軍決戰,而跟在他們身後的那些步卒,則是在找尋妖族的小部落,並且將其消滅。
這樣一來,將軍府那邊的大營,每往前面走一段路,便意味著身後再也沒有了妖族部落,等到徹底來到漠北邊緣的時候,那麼就意味著漠北,徹底沒了妖族。
無數次拔營,等到大帳終於立在斡難河下游的時候,這座漠北,就被洗了一遍。
無數年前,當那座王朝將漠北三萬里割讓給妖族的時候,在漠北生活了無數年的那些百姓,便被迫南下。
這裡曾經還有著好多宗門,有無數修士在其間,一些修士在那個時候南下了,有一部分修士則是死在了漠北。
總之從那天起,漠北便再也沒有了人。
無數年之後的這天,漠北重新變成人族的疆域,大梁沒有和妖族談判,沒有用最和諧的辦法將漠北收回來,而是自己動手,將這片漠北草原,重新握在了自己的掌心。
而這一次,他們自己把漠北所有的妖族,都用血洗了。
站在河岸,看著那條蔓延而上,最後窮盡目力也沒辦法看完的斡難河,謝南渡感慨萬千,自年幼讀書起,她便下定決心,有朝一日,要將人族割讓得漠北三萬里收復,在那個周遭所有謝氏的子弟都在研讀聖人學說的時候,她開始看兵書,開始讀史冊,開始為這一天做準備。
但就連她,也沒有想過,只過了二十餘年,便已經做成此事。
雖說之前看到陳朝打殺妖帝之後,她就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到,可真等這一天來到的時候,謝南渡還是覺得有些恍惚。
同她一樣恍惚的,還有將軍府的那些參將和偏將,他們大多都在邊軍待了數十年,經歷過不知道多少次的大戰,但從來都是苦苦守著那座長城,哪裡會想到,有一天,他們也會來到這裡,也會將漠北收復。
一位鬢生白髮的參將忽然跪到在河岸旁,大聲痛哭起來,哭聲很大,甚至驚醒了走神的謝南渡。
謝南渡轉頭看去,只看到那位參將從懷裡拿出一塊甲片,就要在地上挖個坑,埋下去。
謝南渡有些好奇,走過去問道:「你在做什麼?」
那位參將被這麼一問,回過頭來,抹了抹眼淚,回道:「謝大將軍,這是蕭大將軍的甲冑上的甲片。」
謝南渡微微蹙眉,這十年間,北境到她而止,便已經換了三任大將軍,這參將口中的蕭大將軍,毫無疑問便是寧平之前的那位大將軍,蕭和正。
「當初蕭大將軍離開北境之前,曾囑咐末將,若是有一天,我們收復了漠北,就將他的甲片埋在此處,此後妖族再想南下,他要做邊軍據守的第一老卒。」
說到這裡,參將又哭起來,那位蕭大將軍將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大梁和北境,要是多活十年,也就能看到如今這景象了。
只是天不遂人願,只讓人覺得惋惜。
謝南渡看著參將說道:「別埋在這裡。」
參將一愣,他是在這裡完成蕭大將軍的意願,這位謝大將軍這會兒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謝南渡看著遠方,平靜道:「我們要馬踏斡難河,要打到妖族王城,到時候你把甲片埋到皇宮裡,讓蕭大將軍也看看。」
參將雙眼放光,整個人都激動不已。
謝南渡看著北方,輕聲道:「確實有些可惜,很多人都沒能看到這一天。」
人族大軍的浩浩蕩蕩,妖族大軍的節節敗退,其實在這個過程中,謝南渡能夠看出紅袖妖君在竭力阻擋大梁的腳步,但到了如今,妖族已經沒了依靠。
那些所剩的扶雲大妖,死在了郁希夷和雲間月手上。
其餘的妖族強者,也死在了人族修士的手中,而他們的大軍,本就戰意全無,即便如今是滅族之禍就在眼前,那些妖族也沒了破釜沉舟的決心,他們只剩下絕望,茫然,以及無助。
因此他們註定擋不住大梁騎軍的馬蹄踩在他們的脊樑上。
可過去那麼多年,一直都是他們踩在人族的脊樑上,怎麼到了此刻,變成了這樣?
某一天,李長嶺的騎軍,到了斡難河畔。
這不是斡難河下游,而是真正的斡難河畔,在這裡能夠看到那座妖族王城。
這裡發生過很多事情。
曾經妖帝和大梁皇帝在這裡對峙過。
曾經陳朝和妖帝在這裡對峙過。
曾經陳朝和西陸這位妖族的女帝也在這裡對峙過。
這裡發生過很多故事,更久遠的,更傳奇。
但如今,是大梁的騎軍,馬上將要馬踏斡難河。
看著那座妖族王城,這些日子一路打上來的李長嶺有些疲憊地譏諷道:「怎麼這么小?」
他沒有見過妖族王城,但很清楚這裡就是那座王城,可看到之後,他並沒有任何覺得了不起的感覺,因為這座王城真的太小了,就跟某座州郡的郡城一樣。
李長嶺此生也沒有去過神都,但知道神都和這座王城比較起來,要高大很多很多很多。
所以他有些失望。
因為那畢竟是妖族的王城,總該大一些才是。
但很快,他便挑了挑眉,因為他看到斡難河對岸,出現了一支妖族軍隊,他們人數不多,在此刻顯得十分弱小,尤其是李長嶺這一路殺上來,不知道有多少妖族,對李長嶺的這支騎軍視作鬼魅,但他們還是這麼站到了對岸。
於是李長嶺的眼中閃過一抹敬意。
這是值得欽佩的。
但也只是如此而已。
若不是軍令,他現在就會下令渡河,屠了這支不知道是不是妖族的最後一支軍隊。
高懸高坐在馬背上,看著那些妖族,看著那座王城,笑了起來。
終於走到這裡了。
李長嶺的騎軍來到斡難河畔的時候,陳朝早已經進入了那座王城裡。
這位大梁朝的鎮守使大人,整個世間最可怕的武夫,此刻走在王城裡,有無數妖族都看到了。
可看到了也就看到了,沒有人說話,沒有人站出來去試圖攔下他。
因為他們都知道,他很可怕。
於是陳朝來到了那座王宮前。
王城這是第二次來,但王宮卻是第一次。
他看著這座王宮,搖了搖頭,還是不太滿意,因為這和大梁的皇宮比起來,也很差。
真要和大梁的皇宮比較起來,這座王宮只能說是簡陋,只是這座簡陋的王宮裡,曾經,卻一直有一位舉世無敵的妖帝。
陳朝走了進去。
很快便被妖仆發現。
妖仆們已經見過無數個強闖王宮的人,平日裡他們不會攔,但如今,卻出手了。
因為這一次闖的人不是妖。
於是他們就死了。
陳朝一個人走在宮道里,去到了那座最大的大殿,走進去之後,他看到了空蕩蕩的一把椅子。
於是他轉身離開那座大殿,走走停停,最後站到了一棵梧桐樹前,那棵梧桐樹有些綠意,但還是很悽慘,大概是因為它本不屬於妖域的緣故。
但陳朝還是多看了幾眼,因為梧桐樹下,門檻上,坐著一個女子,她正安靜地看著自己。
陳朝也看向她。
四目交匯,兩個人的目光里,情緒都很複雜。
但誰都沒有說話,就只是這麼靜靜互相看著。
這真是一段很安靜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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