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齊斯十五歲,和陸鳴一樣在讀初三。
那時他尚未轉學到鄉下的初中,而在江城的一所私立中學就讀,是人群中最不受歡迎的孩子,也是團體中被孤立的「黑羊」。
作為世界意志對不速之客的排異反應,惡意和排斥如拼圖般湊成他記憶的全部,隨著他年齡的增長不減反增。
他好像流竄入城市的老鼠,或是突然出現在溫室里的飛蟲,人們厭惡他的存在,卻不可避免地對他投以過多的關注。
他們一面表示對他的不屑,一面又留意他的一舉一動,以便加以嘲笑。熟悉的環境有利於挖掘他人的過去,更何況事件太過著名,相關者又不加掩飾。
齊斯的種種事跡在學生之間流傳,很快全校的大部分學生都知道了,那個離群索居、陰鬱孤僻的少年是個與眾不同的怪物。
不僅經常去精神病院接受治療、愛好閱讀血腥黑暗的書籍,還身負災殃的詛咒,剋死過一個曾經的「朋友」。
這個年紀的孩子大多懷有獵奇心理,聽說了自以為新奇的傳聞,便交頭接耳地口口相傳,還有膽大的湊到齊斯身邊,故意大著嗓門高談闊論。
「大家都離齊斯遠點,他就是個災星,所有跟他走得近的人都沒有好下場。你們難道沒聽說過嗎?他小學時的那個好朋友死得可慘呢!」
「誰不知道啊?事情鬧得可大呢!失蹤了足足一周才找到,皮肉全沒了,只剩下一些碎骨頭,就像是被怪物吃掉了一樣」
「我看過現場的照片,可悽慘了!撒上魯米諾試劑後,地上藍瑩瑩的一圈都是血,和邪教的祭壇似的,真夠詭異的!」
少年們越說越是詳細,仿佛自己親臨過現場,看到過全貌。
在他人面前描述其好友的慘死,無疑是一種惡劣的殘忍,勢要激起對方的恐懼和悲傷才肯罷休。
親手殺死並吃掉「朋友」的齊斯只安安靜靜地坐著,垂眼翻看手中的書籍,隨手在旁邊的黑色筆記本上做著記錄。
同齡人施加的敵意,陌生人流露的厭惡,壓過所有善意、溫柔和愛,構成他最早的對情緒的認知,比雨後潮濕的地面、颳風後滿地的落葉還要尋常。
他無法理解普世價值觀中的道德,也無法將人類群體特有的同理心付諸實踐,就像羊這類動物,能夠安然地將同伴丟給天敵,並在其屍體旁邊無知無覺地吃草。
但齊斯偏偏不是羊,他更像一面只會照出黑白灰三色的不完整的鏡子,近乎於本能地反射所有遭受的罪惡和傷害。
「高中部的陸離成天和齊斯走那麼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倒楣,看樣子也會不得好死吧?」有人用幸災樂禍的語氣說著,沖齊斯擠眉弄眼。
另一人則捏出訴說秘密的神情:「你們說,那個死去的孩子會不會就是齊斯殺的?他成天看那些亂七八糟的書籍,長大後一定會是罪犯吧?」
齊斯在筆記本上寫下新的名字和閃現的靈感,合上手中的書,平靜地抬眼注視說話的人,問:「你不怕死嗎?」
那時候的他對人類這一物種的行為模式尚未完全掌握,因此對某些難以理解的言行懷有一定的好奇,不吝於虛心求問。
對方卻只當他在挑釁,拎起他的衣領將他摜到牆壁上,嘴裡罵罵咧咧:「裝什麼裝?嚇唬誰呢?搞得誰怕你似的!」
齊斯被推搡得有些難受,微微蹙了蹙眉,卻也在思維殿堂中補全了那缺失的一塊對人心的判斷。
他嗅到了恐懼,和裝模作樣的色厲內荏,便輕輕地將那人的手拂開,露出一口白牙,笑得鬼氣森森。
這場摩擦很快被傳了開去,成為新的茶餘飯後的談資。
初三的學生面臨分流的壓力,人生的岔路口和未來的不確定性使他們惶惶不可終日。
他們需要發泄,需要一個靶子作為團結集體的工具,好像只要所有人說同樣的話、做同樣的事,他們就都不會失群。
學生們翻來覆去地嘲弄齊斯,往他的座位上扔垃圾,用刻刀劃壞他的桌椅和文具,路上故作不經意地撞到他,有一次甚至將他推下樓梯。
身體在下墜,耳畔划過破碎的風聲,一道紅色西裝長褲的身影懸在天花板上俯瞰,時空有一瞬間的凝滯。
那人長著和他一模一樣的臉,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問:「如果我說我能解決你遇到的所有問題,你會願意向我祈禱嗎?」
齊斯和那人對視,看到猩紅的眼中生長樹木藤蔓的虛影。
「你是誰?」他問。
「我就是你。」那人將食指放到唇間,微笑著回答,「另一個我,當你感到痛苦時,我便出來找你了。」
齊斯的後背墜在地面,脊柱和皮肉被撞得生痛,他聽到了近處人們高昂的尖叫,遠處學生們搞不清楚情況的詢問聲,還有始作俑者不懷好意的嬉笑。
校服藍白色的色塊和人群烏黑的頭顱在眼前攢動,漫成冷色調的茫茫海洋,他的腦海中閃回的卻是即將發生的血腥畫面,鮮明艷麗的死亡場景在眼前閃回,連呼吸到的空氣都變得溫暖。
他看不清那些人的臉,或者說那些人具體的細節不曾在他的記憶中停留。
屠宰者不會刻意記住羔羊的形象,他那時沒有告訴任何大人他在學校的遭遇,便是在策劃一場天衣無縫的、不會引發麻煩的復仇。
「我並不覺得痛苦,也不想向你祈禱。」齊斯仰面看天,冷靜地做出判斷,「你以這樣的形象和話術出現在這裡,我很容易聯想到傳說中誘人墮落的邪神,進而不得不更謹慎一點。」
紅衣人笑得十分愉悅:「這並沒有錯誤,既然我還姑且活在這個世界上,便說明你不需要向任何神明祈禱。
「不過我相信,等我下次再見到你的時候,你會需要我的幫助。」
他的身形碎裂成鏡子碎片般的銳利色塊,消失在一眾冰冷的色調中。
齊斯從小與鬼怪為伍,那場夢魘幻覺般的照面不曾在他心底留下太深的刻痕。
彼時他正為人生第一場盛大演出揭幕,就像即將沖毀螞蟻穴的頑童、推倒沙灘上城堡的孩子,滿心皆是即將發生的震撼的毀滅,再盛裝不下他物。
先是一個女生因為升學壓力太大,在天台上醉酒後失足墜樓;再是幾個男生逃課下河游泳,被突然故障的水閘卷進排水口。
最後,上百人因為食物中毒倒下,治安局緊急介入,只查出是供貨商因為商業競爭,往對手的原料里下老鼠藥。
十五歲的齊斯雖然經歷尚淺,還有很多不懂,卻已經能夠做到不著痕跡地牽動人心。
年齡也成了很好的掩護,沒有人能想到如此多的惡性事件會和一個平時不聲不響的少年扯上關聯。
如今回想起過去的事,齊斯記憶中的某幾塊又有觸動。
他恍然想起,曾贈予他一場火災的神,曾將他從土坑中救出的神,曾在他夢裡隱現的神似乎都是那道紅衣的人影,自稱是「另一個他」的存在。
而他此刻正在扮演的恰是誘人墮落的邪神,即將向他人索取祭品和祈禱。
「陸鳴,你打算以什麼為祭品,如何向我祈求幫助呢?」齊斯微笑著問濃霧中漸漸清晰的輪廓。
陸鳴瘦削而蒼白的身影向齊斯走來,漆黑無眼白的雙目直視齊斯。
他一字一頓道:「遊戲即將繼續,限制不復存在。」
滿天鮮紅的祈福帶血管似的垂落,上面的金色字跡如有生命般流動。
地上沉落的褪色祈福帶融化成泥,血色的彼岸花如火如荼地生長,噴吐燦金的花蕊。
紅色的線條流動著編織成一行行文字:
【遊戲名稱:《逃離兔神町》】
【任務目標:阻止玲子被兔神選中】
【溫馨提示:小心兔子】
【存檔點:①「可疑的提問」;②玲子的兔神面具;③玲子的祈福帶】
【上次遊戲進程意外中斷,是否繼續遊戲?】
齊斯透過眼前的文字注視陸鳴,明白對方對他所求取的東西有了大致的概念,而敵人的敵人往往是朋友,這點十有八九不會出錯。
他輕笑一聲,說:「是。」
【《逃離兔神町》三周目,繼續】
身遭的霧氣越來越濃,一輪白月高懸在夜空中,灑下冰冷的光輝。希望中學的場景翻轉後,是為兔神町的山林。
齊斯面前,玲子的屍體大睜著雙眼,凸出的兔臉緩緩向後收縮,短毛鬍鬚和尖牙漸次退去,剩下女孩姣好的面容。
沒有血跡,沒有傷口,好像只是在一場歌舞劇中扮演驚懼而死者的艷屍,又或者正陷在長久而深沉的迷夢。
殺人兇手退開兩步,神情無辜又無害,靜靜地閱讀新刷新出來的手寫體文字。
【獲得存檔點④玲子之死】
【為了阻止玲子被兔神選中,你殺死了玲子。死在兔神祭前的屍體自然無法成為兔神的肉身。
【但兔神祭必須如期進行,玲子死後,必須選擇新的孩子作為祭品,而你是「最像兔神的孩子」】
【當前任務】一欄,原有的文字悄然淡去,新浮現的文字赫然是【參加七日後的花火大會】,和主線任務別無二致。
遠處搖曳著點點的火光,齊斯一眼望去,視線被重重林木阻斷,只有一道人影在深綠色間竄動。
原本消失了的小胖子黑川明踉踉蹌蹌地冒了出來。
「玲子,小七,你們沒事吧?」他一邊跑,一邊氣喘吁吁地喊,「太可怕了,好好多鬼!」
齊斯低下頭看地上的屍體,淡淡道:「我沒事,只是玲子她忽然倒下了,不知是怎麼回事。」
小胖子快跑幾步,在玲子的屍身前蹲下,伸手探了探鼻息,被風吹得發紅的胖臉登時沒了血色:「玲玲子她」
「玲子她怎麼了?」一道聲音遙遙問道,語氣焦急。
小胖子哭喪著臉,咬牙道:「她死了」
深林中的火光漸漸逼近,伴隨著凌亂的腳步聲,一隊人明火執仗,穿林打葉而來。
齊斯側過身,背對身後的光明,恰到好處地遮蔽平靜無波的面色。
腳步聲越來越近,穿著短款和服的大人們舉著火把,將兩人一屍圍在中央。
火焰觱發,光影斑駁,一小片夜景呈現流質,在火把周遭如不穩定的幻夢般扭曲。
為首的是個板著臉的壯碩男子,齊斯從他頭頂冒出的提示文字得知了他的身份——黑川家主。
他站在玲子的屍體邊,神情越來越凝重:「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你們為什麼會在這裡?玲子又為什麼會死?」
這回一共來了二十個人,想必是黑川家主在發現自家兒子失蹤後,便急匆匆帶了家臣趕過來了。
此刻,隨行的家臣們看著地上玲子的屍體,面面相覷。
「她怎麼會死?是兔神出手傷了她嗎?」
「可是她身上沒有傷,就像是睡著一樣,又是怎麼死去的呢?」
「可憐的孩子啊,死在這個時候」
黑川家主走到小胖子面前,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冷冷道:「黑川明,你被你的母親溺愛壞了,太過無法無天。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必須在這裡說清楚。」
小胖子急得快要哭出來了,一個勁兒地看齊斯:「我什麼都不知道!起霧後我看到好多鬼,就往家的方向跑,然後就遇到你們了是七郎一直和玲子在一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齊斯,等待他給出答案。
齊斯掀起眼皮,面色不改:「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剛才霧氣中忽然飛出許多張人臉,都自稱是死於兔神祭的孩子。它們圍繞著玲子跳舞,唱著兔神祭的樂歌,唱完一首後,玲子就倒下了。」
黑川家主眯起一雙小眼,上下打量齊斯:「你都知道了?」
「是。」齊斯直視他的眼睛,「我知道兔神是被祖先們困在兔神町,才不得不實現我們的願望;也知道必須每十八年犧牲一個孩子,作為禁錮兔神的容器,才能將封印維持下去。不僅是我,黑川明和玲子也都知道了。」
家臣們的神色變得更加憂愁,這會兒毫不掩飾地交談起來。
「這可怎麼辦啊?今年的兔神祭還辦不辦得下去?」
「肯定辦不下去了,兩百年的基業怕是要毀在我們這一代了」
「是啊,玲子死了,還有誰能充當容器呢?」
夜風吹動著火焰不安地跳躍,霧氣被席捲成各種風物的狀貌,亂舞的鬼影漸次消逝,玲子的屍體瞳孔渙散。
孩子們知道了有關兔神的真相,如何能真心實意地與兔神契合?
本已決定好要犧牲的玲子提前死去,黑川明和神無七郎中又該犧牲誰人?
如果今年這場兔神祭失敗了,兔神擺脫人類的禁錮,是否會展開瘋狂的報復?
凝滯的氣氛中,齊斯冷不丁地開口:「如果只需要一個容器,我想我或許可以代替玲子。」
明滅的火光下,青年眉眼彎彎:「畢竟,我才是『最像兔神的孩子』,不是麼?」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