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是理性動物,大多數時候都能克制自己的衝動,衡量了全局利益和自身實力之後再決定是衝動還是隱忍,當然,衡量之後大多數選擇了隱忍,因為不合利益,或是自身並無衝動的實力,承擔不起衝動之後的後果。
李素很理解那位真臘王子,如若易地而處,自己是那位王子的話,面對心愛的女人和闔國臣民的性命,兩者如何取捨,委實是個艱難的選擇。
揉了揉鼻頭,李素苦笑道:「其實……我見過那位真臘國王子。」
東陽吃驚地睜大了眼:「你見過他?」
李素點點頭:「不僅見過,而且還救過他,前些日那位王子殿下為了文成公主,去與吐蕃大相祿東贊理論,那祿東贊顯然不是吃素的,二話不說便命人當街毆打他,那時我恰好適逢其會,於是便出手相救了。」
東陽黛眉輕蹙,道:「吐蕃人的氣焰太囂張了,在我大唐國都也敢如此肆意妄為。」
李素笑道:「吐蕃畢竟是強國,國力或許不如大唐,但軍隊戰力卻與大唐不相上下,而且他們擁有高原天險,其國天生易守難攻,大唐奈何不得,所以他們有張狂的本錢。」
東陽眉宇露出愁色,幽幽嘆道:「可惜了文成公主……」
李素眨眨眼:「以前見你不常與人來往,你和那文成公主幾時認識的?什麼時候交情那麼好了?」
東陽輕嘆道:「我這幾年一直在道觀清修,也不喜與外人來往,數月前,江夏王叔派人遞了名帖,說他的長女要來我道觀許願祈福,請我照拂一二,一來長輩有所請,不敢不從,二來我與她同為李家宗室,算是親人,於是我便應了。屏兒來到道觀後便跪在道君像前不言不動,只是垂頭流淚,我聽人稟報後擔心她有閃失,於是進殿相勸,她向我吐露了心思後,我憐其長情,憂其處境,一來二去的,便與她交情深厚了……」
李素沉默片刻,緩緩道:「陛下已下旨賜婚,欲改變此事,很不容易,幾乎可以說是板上釘釘了,明白我的意思嗎?」
東陽黯然點頭:「我明白的,只是我從她身上依稀看到了我當年的影子,那時我也被父皇強行賜婚,我當時幾乎欲一死全節,幸好有你不懼父皇天威,施謀斷了父皇賜婚的心思,我此生有幸,能遇到有勇有謀的郎君助我度過此厄,卻不知屏兒有沒有這份運氣……」
李素嘆道:「此事談何容易,大唐與吐蕃的和親,是著眼於大唐全局,可以說是百年謀略,賜婚的意義很重要,其實我也並不贊成和親,甚至對拿女人換和平的做法很不恥,可是我始終想不出有什麼法子能代替和親,換來大唐數十年和平,所謂文化,宗教,以及商賈來往,只不過是非常脆弱的橋樑,頃刻即覆,遠遠沒有一個皇室公主更直接,分量更重。」
東陽悽然一笑:「生於帝王家的公主,總歸有她們不得不遵從的宿命,我能安然出家為道,與心愛的郎君長相廝守,已然算是命好了,你不知道那些未嫁的公主們有多羨慕我,她們每天活在惶恐之中,生怕哪國的使節來長安朝賀,父皇一高興便下一道賜婚聖旨,她們便不得不穿上嫁衣,遠出關山,孤身去往一個陌生的荒蠻之地,與一個素未謀面的國王或王子成親,一生永無再回長安故土的機會,從此在異鄉終老……」
李素垂頭沉默,心中莫名有一種淡淡的屈辱,身為一個大唐男人的屈辱。
煌煌盛世,有著無敵於天下的王師,可仍然需要靠女人來換取短暫的和平。大唐從君臣到百姓,沒人覺得有任何不對,「和親」是自古以來的傳統,送出一個女人似乎無關緊要,哪怕是皇帝的女兒,說給便給了,要的是別人的感恩戴德,以及若干年內的臣服,還有一聲聲或真或假的「天可汗」的高呼。
沒人覺得不對,女人與天下安危相比,實在太微不足道了,可李素卻覺得很不對,看在君臣眼裡,公主是皇帝以高姿態賜出去的,可是在李素眼裡,卻是拿女人來換和平,作為一個大唐的男人,活在由女人換來的和平生活里,心裡真的那麼安逸舒服嗎?
摟緊了懷裡的東陽,李素沉聲道:「有生之年,我必廢除大唐和親之策,臉面和尊嚴,是靠男人的刀劍和鮮血贏來的,縱然是和親,也應該是鄰國的公主來嫁我大唐的皇子。」
懷裡的東陽柔軟的身子忽然一僵,然後飛快抬起頭,面帶惶恐地看著他:「我只是心生感慨,與你說說閒話罷了,和親吐蕃之事父皇已下了旨,你可千萬莫做傻事!」
李素笑了:「放心,我很珍惜性命的,不會亂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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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確實不想參與此事,不僅僅因為文成公主和親吐蕃是歷史上著名的大事,對未來大唐和吐蕃都有著深遠的影響,更重要的是,李素不想為一個尚算陌生的女人冒險,不能說他自私,只是世間每天發生的悲喜實在太多了,李素只是一個小小的縣侯,他能做到的事情非常有限。
有家有室的男人,說話行事難免多了許多顧忌,拜歲月所賜,成熟和理性漸漸壓下了當初的熱血和衝動,每踏出一步總要思前想後,總要深思熟慮,害怕給家小帶來麻煩,害怕死後家人無依無靠,不缺乏死的勇氣,可是,不敢死,因為責任在肩。
天氣漸漸冷了,李素髮呆養神的地點從自家院子搬進了屋子。
屋子裡生著炭火,一根鐵皮煙囪從角落伸出屋外,炭火上方掛著一壺熱水,李素坐在炭火旁,手邊一張矮桌,桌上泡著一壺熱氣騰騰的茶,還有幾樣金黃或奶白的點心。
李道正也在屋裡,正興致勃勃地打量著那根黑乎乎的鐵皮煙囪,不時曲起手指彈幾下,嘴裡嘖嘖有聲。
「就這根玩意,以後咱家燒火再也不怕中炭毒了?」
李素嘆道:「炭毒這個說法,其實是木炭燃燒後產生的一氧化碳氣體,結合空氣里的……」
解釋到一半,看到老爹一臉懵然的表情,李素發現自己正在干一件蠢事,於是馬上改口。
「……沒錯,以後不怕中炭毒了。」
李道正嘖嘖兩聲,然後讚許的看著他:「慫娃確實有本事,聽說長安城每年中炭毒而亡的人不知多少,尤其是那些燒得起炭的權貴人家,誰能想到,只是一根簡單的東西便把這個要命的事解決了?好!慫娃記得做人要周全,有好東西莫獨享,給城裡的你那些叔叔伯伯們都送去,莫再添人命了。」
李素笑道:「早就派人把秘方送去了,程伯伯家,還有牛伯伯,藥王伯伯,長孫伯伯……連宮裡的陛下我也叫李治把秘方送去了。」
李道正點點頭:「好,你雖年紀不大,畢竟也是混跡朝堂,朝堂里講究的是人脈,做人做得面面俱到,教人挑不出錯處,將來哪怕惹了禍,多少總有幾個人出來幫你擔待一二,人家的一點點擔待說不定便能救你一命,以你常常惹禍的性子,平日裡做人尤需周全謹慎,明白嗎?」
李素不滿意了:「爹,啥叫我常常惹禍?應該是我常常被禍惹好不好?孩兒的性子一向本分,只是生來運氣不好,命里註定坎坷倒霉犯小人……」
李道正猛地一瞪眼:「說你惹禍你還不服氣咋?這些年你自己算算惹了多少禍!而且惹的禍越來越大,連太子都惹了,好意思說你本分?老天都會降雷劈你。」
「莫鬧了,爹,老天爺很忙的,沒空亂劈人,不孝順才劈,惹禍一般不劈……」
李道正怒了:「敢頂撞老子就是不孝,當了侯爺老子就不敢抽你了麼?」
李素馬上乖巧狀服軟:「爹,孩兒錯了。」
李道正臉色稍緩,從鼻孔里哼了一聲,然後從桌上自顧斟了一杯熱茶飲盡,皺了皺眉,顯然茶水不合口味,不由鄙夷地看了李素一眼。
實在很費解啊,兒子也是貧苦的農戶出身,從小到大沒少挨過餓,能吃飽飯便謝天謝地了,這些驕奢淫逸的東西他是怎麼琢磨出來的?而且越來越會享受了,根本沒人教他,他便學會了一切,而且比所有人都做得更好,每次看他那副安享太平好逸惡勞的模樣便忍不住想抽他……
李素不知老爹的心理活動,見李道正臉色轉晴,似乎今日心情不錯,李素急忙趁熱打鐵道:「爹,您再給說說,孩兒知道您一定是個有故事的人,而且故事一定很滄桑,您當年到底啥來頭?哪怕幹過頂天的事,總不至於連親兒子都瞞著,……對了,是親兒子吧?不是您當年半路心血來潮順手撿的吧?」
李道正一呆,接著大怒,醞釀已久的想抽他的想法終於付諸於行動,掄起大手便朝李素抽去,李素腦後生風,頓覺警兆,下意識地一偏頭,躲過去了。
「爹,孩兒又錯了!」李素馬上再次服軟。
「錯哪兒了?」李道正怒沖沖地喝問。
「嘴賤。」
「對,以後管好你的嘴!不然我真抽死你。」
李素急忙點頭,李道正見兒子進入乖巧模式,只好偃旗息鼓,暫且收了神通。
「爹,說正經的,您多少透露一下,不管您以前什麼出身,幹過什麼,也沒必要瞞著孩兒,對吧?哪怕您曾經殺過人放過火造過反,孩兒也與您一同擔當。」
李道正搖搖頭:「都是陳年舊事,說出來對你並無好處,有些事是上輩的恩怨,我不想把你牽扯進來,運氣好的話,這個秘密我想一直帶進棺材裡,而你,好好做人,好好當官,我這個當爹的沒本事,官場上的事只能靠你自己。」
李素抿了抿唇,然後嘆了口氣,便不再多說了。
不願提的往事,如同結了痂的傷口,撕開來終歸還是會血淋淋的,那麼,不提也罷。
伸手探進懷裡,李素摸到了一塊絲巾,那是一塊很老舊的白色絲巾,說是白色,其實底色已發黃,上面繡著兩隻喜鵲並棲枝頭。
這塊絲巾是當初李素從老爹衣箱裡翻出來的,李素個人推測,很可能是那位早逝的娘的遺物,說不定還是爹娘的定情信物,這塊絲巾已是老爹往事唯一的線索了,李素今日趁老爹不注意,從衣箱裡翻了出來,藏在身上。
李素並非喜歡尋根究底的人,活得明白的人懂得在有限的人生里糊塗一些,世事繁雜如棋,有時候混一混,笑一笑,馬馬虎虎便過去了,深究出來的真相往往會讓人更不快樂。
可是他實在好奇老爹當年的往事,很想知道老爹究竟是怎樣的身份,才會有以一敵十的勇武,究竟發生過什麼才會令一位橫掃千軍的英雄人物甘心隱姓埋名數十年,自願蒙上塵埃,遮掩自己的光華。
…………
父子無聊地坐在屋內閒話,從明年地里種啥,到大棚綠菜的收成,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父子二人非常有默契地同時犯了困,坐在炭火邊腦袋一點一點的。
薛管家邁著輕悄的腳步進了屋,小心翼翼地輕喚李素。
「侯爺,侯爺……」
李素醒了,抬頭不滿地瞪著他。
薛管家陪笑了兩聲,輕輕地道:「侯爺恕罪,外面來了客人……」
「轟走,不見。」李素非常乾脆利落地道。
「啊?可是……」薛管家頓時面露遲疑之色。
「什麼客人?」
「吐蕃大相,祿東贊。」
「帶禮物了嗎?」李素關心地問道。
「……隨從從馬車上卸了幾個箱子。」
李素態度立變,重重一揮手:「遠客如此禮貌周到,我怎能失禮?見!」
「……是。」(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