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震聽了一會兒,身子往陳瑛一藏,朝對面一傾,坐在陳瑛另一側的薛品會意,馬上湊過來,呂震小聲問道:「啊……薛大人,你大理寺審過這樣的案子麼?」
「沒有,刑部呢?」
「也沒有!」
兩個人坐正了身子,齊聲一咳,又一齊傾向陳瑛:「部院大人吶,雙方對質各執一辭,沒有佐證的情況下,這嘴仗就算打到明年也沒個完,咱們是不是……請輔國公上堂算了,這案子今天可是要結的!」
陳瑛笑了笑,說道:「兩位大人言之有理,來人啊,帶楊旭上堂!」
楊旭上堂了,雖然他現在只是被限制了自由,可畢竟是嫌犯的身份,上了堂是沒有坐位的,不過卻也沒人敢讓他跪著回話,這條規矩被三位主審以及站班衙役們故意忽略了。
夏潯上堂受審,自然不能穿官服,因此穿了一襲月白色的道服,頭髮挽起,只插一根簪子,大概是在廟裡待了一段時間,修身養姓的緣故,飄飄然的,還真有一點仙風道骨的意思。
陳瑛把他取自朱圖、陳鬱南、徐澤亨等各人的口供向夏潯陳述了一遍,夏潯一直雲淡風輕地站在那兒,等陳瑛說罷,卻勃然爆發了。
他睨著朱圖,曬然冷笑道:「白蓮教?你們既然把陳芝麻爛穀子都翻出來了,應當知道楊某早與唐陳氏相識,唐陳氏是被蒲台惡霸仇秋擄回家去,被楊某路見不平救她出來的,若林羽七這拜弟唐姚舉一家也是白蓮教,有那等妖術邪法,唐家娘子還會被見色起意的惡霸擄走嗎?」
得益於朝廷對白蓮教妖魔化的宣傳渲染下,在良民百姓心目中,那白蓮教俱是一些妖人,精通一些妖功術法,專害良民百姓。可唐家娘子卻是被一鄉紳惡霸擄回府去的,還虧得夏潯救她回來,若說她家是妖人,與朝廷一向的宣傳可是大大不符。
朱圖一窒,尚未及辯解,夏潯又轉向陳鬱南,喝問道:「你說你拿一份禮,隨便報個名姓,就混入了弔唁人群,由此可見,彭家雖然交遊廣闊,大多也只是尋常生意往來,彼此並不熟稔,若非如此,你豈能輕易混入?林羽七去弔唁,怎見得就比你關係密切十分?再者,彭家若真有這般隱秘身份,敢大剌剌地廣納四方賓客?」
陳鬱南一見夏潯當面,先就矮了半截,那敢與他辯解,吱吱唔唔半晌,好不容易鼓足勇氣,剛想申辯兩聲,夏潯又轉向陳瑛:「部院大人,彭家給林羽七通風報信,還會特意告訴他們是京里一個大人物通知他們的?白蓮教乃朝廷反叛,一旦查獲,定不輕饒,這種消息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
縱然誤信人言,不過燒毀些經卷佛像,而這些東西,回頭仍可置辦,可若掉的是人頭,那就再也長不出來了,還需要特意告訴他們,是甚麼京里的大人物告訴他們的麼?彭家若真是白蓮教,做事又這般愚蠢,早不知被朝廷破獲多久,還容他們逍遙至今?這分明就是錦衣衛屈打成招,授意他誣攀楊某!」
「呃……」
陳瑛抬起手來剛要說話,夏潯又轉向地上跪著的徐澤亨,沉聲道:「看你唇白面青,形容枯槁,想必落到錦衣衛手裡後,沒少受罪吧?你放心,這兒不是錦衣衛,而是都察院,上坐的這位不是錦衣衛指揮使紀綱,而是都察院的陳瑛大人,在這兒,你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無需什麼忌諱,沒有人敢再對你動刑!」
「什麼?」
徐澤亨聽了攸然心動,可他下意識地瞟了眼旁邊的朱圖,碰到他那毒蛇般的眼神,頓時觸電般一縮。那地獄般慘酷的刑罰在他心底烙下了深深恐懼的陰影,他現在是聞錦衣衛而色變,在他心中,已經沒有比錦衣衛更可怕的人了。
這種痛苦造成的恐懼,通過**深深烙印在他的心裡,已經形成了一種條件反射似的本能,他不敢,他已經不敢生起反抗的念頭。
如果通過長期的虐待和欺壓,叫一個人對他形成不敢反抗的畏懼並不難,可是在這麼短短一段時間裡,就能讓一個本來有勇氣與朝廷對抗的男人變得聞聲變色,見影喪膽,徹底喪失與之對抗的勇氣,這得是多麼酷厲的刑罰?
眾人都注意著夏潯的厲聲叱責時,一旁的人犯中,那半死不死的裘老婆子低低對唐賽兒說了兩句什麼,夏潯這邊話音剛落,唐賽兒便越眾而出,她臉上的淚痕還沒幹呢,晶瑩的淚珠還掛在稚美的頰上,便用童稚而響亮的聲音道:「大老爺,我剛才看見蘇嬸嬸抱著孩子在外面呢,為啥不叫蘇嬸嬸來問問呢,林叔叔如果是妖匪,蘇嬸嬸還能不知道嗎?」
「欣晨也在這兒?」
被朱圖陰冷的目光瞪得瑟縮了身子,恐懼地低下頭去的徐澤亨突然抬起頭來,目中放出驚喜的光芒。
這一刻,他眼裡再無他物!
徐澤亨當初受刑不過堅不吐實,本是為了避免難以禁受的痛苦折磨,他以為自己是不怕死的,僅僅是承受不了那種痛苦。可是當他招供以後不再承受折磨,求生的**不免又占了上風。固然,他想死很難,這麼重要的人證,看守的很嚴,如果他不肯進食、不肯用藥,他怕招致錦衣衛更殘酷的折磨。
可是潛意識裡,未嘗不是因為他還想活著,哪怕能多活一刻也是好的。只有生無可戀的人,才會一心求死,而徐澤亨心裡放不下的人和事太多了,他牽掛著年邁的老父親、牽掛著他可愛的妻子,牽掛著他年幼的兒子,他捨不得死。
「帶徐蘇氏!」
陳瑛一聲令下,蘇欣晨抱著兒子緩緩地走上堂來,徐澤亨一直被兩個衙役用水木棍柱住身子,壓得動彈不得,可他仍舊竭力扭轉了頭顱,向後面看去。
「相公!」
一見徐澤亨,蘇欣晨便大哭起來,抱著兒子向他衝去,徐澤亨也拼命掙紮起來,身子一動,身上的患處繃裂,血水迅速滲透了白麻布的囚衣,可他渾然不覺,只是叫道妻子和兒子:「娘子!晨帆!娘子……」
蘇欣晨一見丈夫,淚水頓時迷離了雙眼,她忘形地沖向丈夫,卻被兩個衙役緊緊攔住,情急之下,蘇欣晨終於想起了戴裕彬的叮囑,忙嘶聲大呼道:「相公,公公被官兵給殺了,奴家一路乞討逃到京師,給你鳴冤告狀!相公,你怎麼這般糊塗,受刑不過,屈打成招,咱一家人還有活路麼?」
朱圖再也忍不住了,跳起來咆哮道:「封她的嘴!封她的嘴!這不合規矩!」
蘇欣晨不理,只是嘶聲大叫:「相公,你若有個三長兩短,你叫我和孩子怎麼辦!相公,堂上坐的是陳青天,你有冤要說、有冤要訴啊,相公,為了咱們一家人能堂堂正正地活著,為了我和孩子……」說到這裡,那衙役才抓住她的手臂,封住了她的口。
陳瑛臉色一沉,那和善的假面已然撕下,他冷冷瞟了一眼臉色青紫、神色驚恐的朱圖,沉聲道:「朱大人,你今曰只是旁證,若依著楊旭的反告,你還是誣告的嫌犯,本官堂上,豈能容你大聲咆哮,你眼裡還有本官麼!」
朱圖目眥欲裂,瘋狂地吼道:「放屁!陳瑛!我知道你跟我錦衣衛一向不對付,你這是挾怨報復,你想替肖祖傑報仇,你故意整我,陳瑛!我要告你,我……」
他知道錦衣衛要輸了,他們輸就輸在要對付的人如此難纏,偏偏沒有拿到有力的證據。如果他們手中拿到幾樣物證的話,這案子就不是今天這副局面。可他們動手的時候,實未想到從他們還沒去山東時起,夏潯就已叫人盯著他們,當夏潯還在湖州賑災的時候,就已著手銷毀證據了。
結果他們一俟得了口供,立即去蒲台抓人,本以為十拿九穩必獲鐵證的事,趕去看到的卻只是一片白地。沒有拿到得力的證據,卻又不肯放棄這個難得的機會,誤判了皇帝和陳瑛對此案的態度,犯了第二個錯誤,以致搞得如此被動。
陳瑛大怒,抓起驚堂木「啪」地一拍,咆哮道:「來人吶,把這咆哮公堂的朱圖拿下,剝去官服待審!」
都察院與錦衣衛早就打出仇來了,只因這案子從一開始陳瑛就態度曖昧,手下才不敢有所表現,現在陳瑛表明了態度,那些都察院的差人哪還客氣?衝上去就要鎖拿朱圖,朱圖上堂自然是赤手空拳,可他此時已如得了失心瘋一般,那莫名的恐懼迫得他只想發泄,哪肯束手就縛。
虧得堂上衙役眾多,手中又持大棍、鎖鏈,一連被踹倒了三個衙役,他們再把朱圖撲倒在地上,強行脫了他的官服,將他五花大綁地捆了起來。
徐澤亨眼睜睜地看著,看著他心目中最可怖的惡魔被人剝去官服,押在當場,竟然也有束手待斃的一天,耳邊又響起娘子剛剛撕心裂肺的呼喊,心中忽地涌生無窮的勇氣,他突然像瘋了一樣,猛地跳了起來,只聽「咔嚓」一聲,牢牢抵在他膝彎間的那根水火棍竟然被他這一挺身給折斷了,這得多大的力氣?駭得那衙役持著半截斷棍連退了三步。
徐澤亨嘶聲大吼起來:「青天大老爺!草民冤枉!草民冤枉啊!草民是被錦衣衛屈打成招的,證詞都是他們寫好逼我背下來的,草民本是本份百姓,草民冤枉啊……」
徐澤亨胸中激盪,竭盡全力地一句話吼出去,「噗」地噴出一口血霧,仰面便倒!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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