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清歡>
我是在南海邊被師尊撿回來的。
師尊與我說過,他發現我時,我孤零零一個人被單薄的襁褓裹住,被十分隨意地擱在海邊裸石上,蒼茫海水都險些將我卷進去,他看見我,覺得這孩子生的著實恬淡。師尊說,泱泱大海,都捨不得吞掉這樣骨骼清奇的孩子。
那一年我不知道自己多大,也不知道父母系誰。
我有記憶開始,便是在常年落雪的北罰宮了。北罰宮地處極北,終年都不得見幾回太陽,和崑崙或華山一般,確是個適合修道的好所在。喻修師兄長我五歲,那時已懂得幫師尊照顧我;容懷師兄與我同歲,也與喻修師兄一樣懂事。
不過平日裡,終究是男女有別,喻修師兄總和容懷師兄混在一塊玩,一塊練劍。而我,他們說我是女孩子,怕鬧起來傷到我,於是便常常形成這樣的場景:他們兩個男孩子在庭院裡嬉鬧不停,我坐在一邊的石階上安靜地看。
師門就我一個女子,兒時許多事情都沒有人可以傾訴,其他弟子念著我是掌門的親傳徒弟,不敢與我親近。久而久之,我便也不再想要找誰傾訴。常年的修道習劍,讓我變得和所有的北罰弟子一樣,清心寡欲。
一直記得小時候,師尊有回問我:「泱兒,你想不想你的父母?」
我仔細思考了會兒,道:「不想。」
師尊又問:「如果你明天就死去,你怕不怕?」
我又很認真地思考,道:「不怕。」
師尊嘆氣:「了無牽掛,不知於你終究是福是禍。」
這世上本就沒有值得執著的事物,因為一切事物都不會因為你的執著而成為永恆。既然終會消亡,又何必執著。故而,如果明天死去已成為我的命數,我又有何不甘,又有何留戀。
修成之後,所有的歲月仿佛暫停,我永遠停留在二十歲。這讓我平日唯一的興趣也打了水漂,再不能數著自己老去的日子。每天的太陽升起,每夜的月亮落下,對於他人來說如白馬過隙的光陰,在我這裡每天都是一樣。
但好在,我只是長生,不是永生。師尊說,我大約有五百年的時間可活。
幸而,只是五百年。
蒼旻是我為數不多的朋友,忘記是哪一次去崑崙時偶然結識的。她不住崑崙的宮閣,只在崑崙的後山尋了個洞窟,收拾收拾住了進去,那洞叫做華胥境,倒應了蒼旻的性子。
她少有出華胥境的時候。這次北罰正忙著和亂花谷對付天隼教時,她竟有了那瞧熱鬧的心思,從崑崙千里迢迢趕了過來,跟著北罰的一行人又千里迢迢進了中原,美名其曰為了照看我。實際上我也曉得,她那華胥境裡的一套她極為喜歡的紅檀木桌椅,前幾日叫她的小徒弟練劍時笨手笨腳毀了大半,她惋惜得緊,迫切想要親自去中原置辦一套更好的更珍貴的。
如此執著於外物,當真該是一個修道之人的心思?
離進攻天隼教還有十多天,我們潛伏在離天隼教不遠處的客店裡,師尊和亂花穀穀主忙著商議一些事務。我閒在房間裡,正翻看手裡一本書,蒼旻卻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拉了拉我的袖子:
&泱,今晚西邊有街市,去不去?我聽說那裡的攤子上什麼好東西都有的賣,你應當喜歡那些小玩意兒的。」
我不看她,只幽幽道:「我不久前聽旁人說,西邊街市有家古董店,近日進了一套極為罕見的紅檀木……」
蒼旻一笑:「你還真了解我心思。跟我走一趟罷,我鮮有在外走動,不太會和那些人客套。」
我淡淡回道:「我多常在外頭走動?走就走罷,但你不要在我身上擱太大期望。」
蒼旻除了對桌椅那種擺飾有點獨特的偏執,其他都很好,性子恬淡,也不聒噪。除了偶爾打趣我,若不是這一點,我會更喜歡她這個朋友。
才隨著蒼旻下了樓梯,拐角處就冒出一個小腦袋,探頭探腦地朝我們看。是個女孩子,長得頗為水靈可愛,神情有些慌張。她見了我們,似乎猶豫了一下,但隨即還是一步躍上樓梯,急急忙忙欲要從我和蒼旻之間溜過去。
她身後立馬就有兩個青衣男子緊跟著跑過來,嘴裡一邊喘氣一邊叫道:「少谷主!少谷主!你不要亂跑……」
少谷主?
蒼旻反應很快,沒等女孩鑽過去,就一把揪住女孩的後領拎起來。女孩被抓,急得兩條腿直亂蹬。
&多謝蒼旻前輩,還有……南泱尊上。我家……我們少谷主她不肯喝藥……」
&閉嘴!你閉嘴!」女孩叫著打斷青衣男子的解釋,「放開我!當心我叫我爹罰你!」
我見那女孩臉憋得通紅,伸出手去,抱住女孩的胳肢窩輕輕抬起一點,看著蒼旻道:「你這樣拎,當心勒著她喉嚨。」
&蒼旻輕輕一笑,將女孩就手扔到青衣男子懷中,「你可看好了,非常時期,不要壞了你們谷主的大事。」
&是,蒼旻前輩。」青衣男子連忙應下,拼命按住不停掙扎的女孩。女孩嘴裡一邊嚷嚷,一邊拉扯,一副死都不回去喝藥的架式。
著實鬧得人心裡不舒坦。
我由袖口抖出一個隨身帶的木匣,從裡面取出一顆圓滾滾的白色小丸,用指力彈入正哭鬧的女孩口中,她的腦袋隨著這動作顫了一下,聲音戛然而止。
女孩愣住,腮幫子微微鼓著,隨即嘴巴動了動,含著那丸子安靜下來。她旋即看向我,眼睛瞪得大大的。
果然,對小孩還是這東西管用。
那女孩只是呆呆得看我,也沒注意就那樣被青衣男子抱了回去。
隨即,我和蒼旻便走出客店,將那插曲拋在腦後。
走了有一陣,蒼旻忽然道:「你剛剛,給那孩子吃的什麼?」
&常的糖罷了,哄小孩子玩的。」我隨意回道。
&小孩子玩的?那……你怎麼隨身帶著?」蒼旻低低一笑,「該不是留著沒事哄哄自己的罷?」
我一時語塞,沉默下來,能感覺到耳朵有些發燙。
可是,喜好吃糖丸這種事情,總比偏執紅檀木桌椅有臉面多了。蒼旻也好意思笑話我。
但我沒有那樣無聊,所以不會在這種無謂的事情上同她多費口舌去爭辯。
蒼旻忽又拉了拉我:「哎,我去那邊看一看,你待在這裡等我。」
我皺皺眉,心想何時蒼旻也如此事多起來。不過還是依著她的話站在原地,安靜等她。
蒼旻這一去就去了很久。
我看著身邊越來越多的人來來往往,都覺得自己有些占道了,可蒼旻說叫我就在這裡等她,我自然不能隨意移動。
腳腕上忽然一沉。
我只當什麼東西倒在我腳上,於是挪了挪腳輕輕踢了踢。但那重量還粘在上面,且一點都不輕。我低了頭去查看。
一個白滾滾的小東西死死抱著我的腳踝,從我這個角度看,活像個糯米糰子,又矮又圓的,像是一個飯糰上插了四根短短的胳膊腿兒。
這還不到半個時辰,又是一個小孩子。我今日似乎與小孩子犯沖。
&下來。」我語氣帶了點強硬。
小孩子微微揚起頭,一雙黝黑清亮的眼睛定定看著我,像鑲嵌在肉乎乎臉蛋上的兩顆圓潤黑曜石。因著這會兒是冬天,她小腦袋上戴了個狐皮做的絨帽子,帽沿堪堪遮到她眼睛上方,額頭眉毛一併擋了;身上裹了一層頗厚實的狐裘,看模樣是富貴人家的孩子。這身量,看起來不過兩三歲。
她似乎聽不懂我說什麼,還是死死環著我的腳踝,像個飯糰粘在上面不肯撒手。
我提著她的領子將她拎起來,打算把她放到一邊。結果這小孩直接拉著了我的右手,細嫩小手在我的食指外側來回留戀地撫摸。
我因為習劍,右手的食指外側生了一層薄繭,摸起來怪刮手,這孩子居然對我的右手有特殊的偏愛,在我的食指和虎口處反覆觸碰。
她忽然開口,說話含糊不清:「你神……神…>
我仔細分辨才分辨出她說的那幾個字,回道:「不對。」
&女俠……?」
&對。」
&她又咕咕唧唧些模糊不清的話,我索性不再費力去聽。
&這是誰家的小娃娃?長得真可愛。」蒼旻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小孩子哪個看起來不可愛?在我眼裡,所有的小孩都長一個樣,五官都還沒開,哪裡瞧得出區別。
&這會兒知道回來了。」我淡淡回道。
蒼旻手裡拿了串糖葫蘆,沖我輕輕一笑:「少怨我,我本來看我要看的東西沒花多少時間,可在那邊看見了賣糖葫蘆的,想著你不是愛吃這種甜膩膩的東西,就給你順便帶了串。」
&不吃這個。」我剛想轉身離開,又想到這東西不能浪費,蒼旻不愛吃,我又沒那臉在大街上吃,難不成白扔了,忒暴殄天物。
我從蒼旻手裡拿過那串紅艷艷的糖葫蘆,蹲下去順手遞給腳邊的糯米糰子,她瞪著眼睛瞧我,似乎不懂得要接過去。我直接塞進她小小的嘴巴里。
小孩子嘴裡被一顆糖葫蘆塞得滿滿的,嘴邊糊了一圈的糖渣子,腮幫子撐得圓極了,看起來更像個白飯糰。她臉上的肉鼓起,擠得眼睛都眯成一條縫。
&不怕把她噎死。這孩子,模樣真討喜,不曉得是哪家的小姑娘。阿泱,你從哪裡撿來的?」
&是我撿的,她自己不知從哪冒出來。」
&要黑了,她一個小孩子怪不安全。你看,這眼跟前就是個客棧,咱們進去順道吃點飯,等等她家大人來接她。」
我琢磨一下,算是可行。蒼旻還算有善心,那麼些年的道沒白修。
糯米糰子又爬過來,死死粘在了我的小腿上,嘴裡叼著的糖葫蘆蹭了我一靴子的糖漬。我將她撥拉一下,她還不鬆手。蒼旻在一邊笑道:「你就這樣帶著她進去罷,權當靴子上多了個掛飾。」
成什麼樣子。
我冷著一張臉,卻不得不隨著這糰子粘在我小腿上,同蒼旻一起奇奇怪怪地走進客棧,周圍的食客和店鋪夥計都看著我指指點點。
尋了個邊角位置坐下,小糰子依舊粘在我身邊坐著,我面無表情地捏著糖葫蘆餵她,她得寸進尺地又握住我的右手,仍摩挲我的食指。
蒼旻在一旁笑:「這孩子挺喜歡你。喂,你叫什麼名字?」
小糰子見蒼旻問她,眯著眼睛努力想了想,有些費勁地抬起短短的小胳膊指指自己,口齒含糊:「我……名字……阿……阿落……」
&落。」我隨著她低聲複述。
小糰子看著我笑得傻乎乎地點點頭,仿佛在因我叫對她的名字開心不已。
蒼旻輕笑一聲,目光投向掌柜那邊,好像在看飯菜何時上來。小糰子咬著糖葫蘆吃得津津有味,也不知道她嘴裡那幾顆小牙齒到底嚼不嚼得動。我目光落在糖葫蘆上,微微出神。
小糰子餘光看到我在看她的糖葫蘆,十分有眼色地抬起她那短得可愛的小胳膊,將糖葫蘆費勁地遞到我的嘴邊。
我看一眼蒼旻,蒼旻還在看櫃檯,一時半會兒好像沒有要轉回來的意思。
又將目光擱到面前的糖葫蘆上,看看糰子有些期待的眼神,我想,給她個面子也好。於是,微微垂了頭,咬了一口那裹著厚厚糖衣的糖葫蘆。
我鮮有出北罰的時候,上一回發現這好吃的小玩意兒,還是在十年前。
那一顆山楂球有些大,我才裹進腮幫子嚼兩下,蒼旻就十分是時候地將頭扭了回來,她目光一下就掃到了我臉上,一時愣住。
&咳……咳咳」一時著急,那山楂竟然不慎噎在了我嗓子裡。
蒼旻嗤笑一聲,一邊忙著給我遞水,嘴裡一邊還不饒人:「阿泱,你這麼大個人,還是堂堂北罰的尊主,居然也和小孩子搶那種東西吃……」
我的耳朵又開始發燙,只顧著拿著手裡的水杯往喉嚨里灌水,頭也不敢抬起,生怕撞上蒼旻的目光又叫她嘲笑我。
等我灌下第四杯水時,店小二才將飯菜端了上來。這家店上菜速度可著實慢了些。
蒼旻一邊夾菜送進糰子碗裡,一邊問糰子:「阿落,你可記得你家在哪裡?跟著誰出來的?」
糰子懵懵懂懂,只顧著用手抓面前碗裡的肉往嘴裡送,筷子也不會使。她一點都沒有打算搭理蒼旻的意思,只把那一張肉乎乎的小臉吃得一臉油水。
我實在看不慣吃得這樣髒的,忍不住挪開糰子的碗,糰子見碗被拿走,一時急得嘴裡唔唔含糊說著什麼,一邊還伸出短胳膊去夠。
&要這樣拿手吃,很髒。你坐好。」我耐著性子和糰子說。糰子呆呆地看看我,乖乖坐好。
我拿著勺子,在上面舀一點白飯,均勻放上一些菜,往糰子嘴裡囫圇一塞。
糰子嘴裡塞得滿滿的,一臉滿足得吧唧小嘴嚼得十分開心。
於是我一邊吃飯,一邊還要時不時拿勺子往糰子嘴裡塞上一勺,一頓飯吃得我有些累。
蒼旻忽得拉了拉我,壓低了聲音:「阿泱,你看店裡才進來的那些人。」
我剛才只顧著照看小糰子,都沒去注意店裡進來了什麼人。依著蒼旻的話,我朝門口一看,是三個戴著同樣款式半臉面具的黑衣男人,服飾顏色和款式也十分相近,一看就知道是一個門派所出。
蒼旻又壓著嗓子繼續說:「你看看那面具,可認得?」
怎不認得,面具右側俱都刻了一隻海東青展翅的圖案,是天隼教。
那三個男人環顧四周,其中一個看見我們目光定住,和旁邊的人耳語幾句,然後他們三人朝我們走來,手裡捏著的刀似是準備隨時出鞘。
&位姑娘,冒犯,請問你們帶的這個小孩……」
蒼旻接過話:「這小孩剛剛自己在這家客棧門口,忽然纏上我朋友,我們便帶她進來,等她家裡人來接她。」
另一個面具男聲音明顯年輕些,話語也直接:「這是我們小主子,跟著我們一起來的。麻煩二位姑娘照看了。」
我低頭掃一眼小糰子,她目光還緊緊粘在離她最近的一盤雞肉上,嘴角口水都要流出來。
她是天隼教的孩子。
我淡淡地看了她一會兒,向面具男說:「下回看緊她,小孩子很容易叫人拐了去。」
面具男道一句是,便上前來抱小糰子:「小主子,隨屬下回去吧……」
小糰子有些著急地蹬腿兒,眼睛忽又看向我,嘴裡咿咿呀呀說著什麼,小手胡亂揮動,竟在慌亂中準確地抓住了我的右手,她手實在小,捏不住我的整個手,只捏住了我的食指。她適才偏愛的食指。
我心中一動,卻還是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小糰子被面具男一邊安慰一邊強制著抱走,她抓著我的小手也慢慢滑落。
她緊緊看著我的眼睛中有一點什麼在閃著亮晶晶的光。
可她是天隼教的孩子。
我淡淡撇開目光,看著桌上那半串沒有吃完的糖葫蘆,感覺到捏著我那四根溫熱的小小手指緩緩抽離。分開的那瞬間,小糰子口中似乎發出一聲嗚咽。
面具男似乎長長舒了口氣,抱著小糰子又向我們道幾聲謝,匆匆離開了。
天隼教的人,還挺懂禮貌。
我端著一杯茶沉默著喝。許久,蒼旻輕輕道:「還以為會打一架。阿泱,你猜,那小孩子是天隼教誰的娃娃?天隼教的堂主護法那麼多,也不曉得是誰的孩子。若是知道了,以後攻打天隼教時,也好留她一命,不枉萍水相逢一場。」
留命?
留不了命。
到時三劍天譴陣開啟,陣內所有的人都免不了一死。到時候,就算在那天隼教眾人中,我親眼瞧見了糰子,我也不能忤逆了正道,放棄陣法去救她,給她留一命。
也罷,如果她的死是必然,又有何執著,一切皆是命數。
愧疚嗎。
或許,有那麼一點。
但沒有關係,我的記性向來不太好,這件事情,過幾年就會忘記。
記憶,於我來說,也是不必執著的東西。因為無可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