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塞北道隆城,街面上,一老一少賣藝,眾人圍攏。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大板小板間錯開合,節奏落落有致,配合著蒼老的咿呀聲調,讓人聞之不由得停駐街頭,眼下正圍了一圈,皆面帶笑意。
沈元一身粗布短打,已然捧著禿邊草帽,立身在人前環步。
眼下奶奶已經快要唱到關隘處,正是能要錢的空檔。
「各位爺兒,老小兩口討碗飯,萬望行個方便。」
有人愁眉,有人眼切,不想被打擾,可礙不過面子,因而排出幾個大子兒。
沈元低頭輕瞟了,有十幾文,夠一天的嚼穀,腳下的步子也就重了不少。
奶奶得了信號,便知能繼續唱下去,氣力更添三分,手中一對竹板高舉翻飛,嗓子裡發出的聲音更為幽遠。
「前世姻緣有分,初相見兩下里刻骨銘心,洞房昨夜春初透,儘是那風流家世也含羞」
奶奶滿臉風霜,雙眸緊閉,唱起來無絲毫避諱,畢竟大家愛聽的便是這些,手中大板敲擊的頻率更快了些,且留有大片留白時間,引得眾人連連拍手。
「好!」
「好」
聽著歡呼聲,沈元連忙趕在人圈前走了兩趟,又是十幾文丟進了草帽里,叮噹的銅錢撞擊聲響伴隨著他一口一個爺兒,彎腰曲背,撿好聽的話說。
直至曲終人散,他攙扶著奶奶向著租的雜院走,其臉上才恢復平常的清冷模樣。
去了那份討好偽裝,俊朗之態也就無法遮掩,倒也像個人物。
沈元本不屬於此界,陰差陽錯,占據了這具身軀,被奶奶這一盲眼老婦養大至今。
這輩子,若沒有奶奶王璇,他不知死了多少次,根本活不下來,眼下已十六歲,可空有大個子,身子虛弱至極,氣力不繼,走個三五里路,便虛汗連連,再走,便幾近死去。
沈元的身子有問題。
他明里攙扶著奶奶,實則是奶奶在攙扶他,起到作用的不過是一雙招子。
「孫兒,明日便是十五,今天需買些酒肉,夜裡供神,一會兒順道買些米存著。」王璇年歲不小,但聲音聽起來毫無老態,頗具氣勢。
「奶奶,一杯酒,一碟葷腥,得十幾文,我們再買米,今日得的三十幾文也就用盡了。」
「不妨事。」
王璇說著話,感受到懷中揣著的法壇微微發熱,便知有了感應。
沈元手捏銅錢,輕嗅前邊鋪子傳來的肉香,頓覺肩膀一沉,背部發緊。
這廝也是個坐不住的。
對於身上背的「東西」,他滿腹怨言,真被折騰慘了。
走到近前,跑堂小廝李狗兒早已經跑到了門口,滿臉堆笑道:「王奶奶,沈小哥,還是一兩滷肉,四兩頭肉,再加一杯燒鍋子。」
「沒錯,要肥些的。」沈元笑道,同時將一個塞口的小酒罈子遞了過去。
「得嘞。」
李狗兒接過酒罈子,轉身入鋪,沒一會兒便出來了,手裡還多了一油紙包。
「沈小哥,高高的。」李狗兒擠眉弄眼兒,把東西遞了過來。
「勞煩了。」
沈元知曉其意思,接過東西,不動聲色多添了兩文,塞到他的手中。
「哪裡的話,王奶奶,沈小哥,兩位慢走。」李狗兒笑嘻嘻得回身。
隔著油紙包,肉香撲臉,沈元緊閉牙關,頭腦也隨之暈乎乎的,眼前進而出現了一道黑影。
來了。
他不由得努力維持著身形,精神受到強烈影響,對肉食的渴望幾乎要將其吞噬掉。
「孫兒,吃點吧。」
王璇為閉眼人,仍敏銳得察覺到沈元的狀態,拉了拉他的手臂。
沈元聽到聲音後,周身湧入數股熱流,頭腦更為空明,但還是失去了控制權,他並未和奶奶搭話,而是從油紙包中掏出長長的下水來。
一口便吞了下去。
沒有來得及嚼,油膩膩的腸子入嘴後,似乎在喉頭處便消失不見了。
李狗兒給的這份添頭有四五兩,且是最肥的一段,尋常人吃了也可滿嘴流油。
沈元吃了沒有任何感覺,眼前閃過黑影並成相。
別人無法看到,可在他眼前,這「相」無限膨脹,自己與其比較顯得渺小異常。
通體幽藍,頭髮火紅,眼眸大若雞子,嘴大如淵,肚大似鼓,身形和面容皆恐怖,但透著威嚴氣度。
這便是他所背著的「神」了。
嘖嘖嘖,通體黑煙覆蓋,血氣沖天,高達百丈,怎麼看都邪性。
哼!不過是幻像,若真有大神通,豈會盤踞我的身子!
沈元的意識全力對抗著,並無絲毫敬意。
眼下,祂的相越發清晰,過了數秒,百丈身形極速縮水,直至化為常人身高。
沈元眼中呈現的是周身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圖像,其先是站立在面前,眨眼間,便一個翻身,雙手抓肩,兩腳蹬背,祂竟是讓他硬生生背負著。
幽藍色的雙手更像是利爪死死嵌入他的肩膀,雙腳都只有一根尖利的腳趾,已然戳在脊樑上。
據奶奶所說,他出生時「陰潮」來襲,只得請神上身,如今半死不活得過了十幾年。
家中這一傳下來的法壇,倒還在接受供奉,可法脈人丁凋零,說為冷壇也差不多了。
請了這一尊神護持,沈家也付出了驚人的代價,如今只剩下老小兩人,處境極其淒涼。
請神容易送神難。
沈元心中唏噓,他清清楚楚得看到自己的雙肩和頭頂滋生出些許的火絲,但也只在瞬間,三縷火絲便被這尊「神」吸入鼻腔。
怪不得身子虛弱到這番田地,雙肩頭頂三把火都被吸盡了,肉身毫無守備,若不是背了尊神,不知道要有多少髒東西來把身體給占了。
可這尊神一直吸食生火,自己橫豎也得是個死。
他把著油紙包,想著這些,身子不受控制,伸手便要接著吃。
身後的藍身紅髮神搖搖擺擺,顯然還未滿足,沈元只能保證心神清明,身體行動隨祂。
王璇手撫法壇,暗中掐訣,嘴裡默念:沈家府,壇中仙,令之所到,歸守宿身,惡饕如律令!
瞬間,沈元眼前的身影消失不見,同時他感覺身子更為沉重,氣力衰減,幾乎一軟,要跌倒在地。
媽的,又搞我。
沈元明白惡饕的意思,祂想全數吃盡。
太貪了。
好在奶奶於身旁及時將他攙扶住。
「孫兒,回去歇歇吧。」
「奶奶,米還沒有買。」沈元虛弱說道。
「你狀態太差了,家中還有剩餘,不急。」
一老一少七拐八拐,鑽入巷子最里的破敗雜院。
院中住了十幾家外來戶,一半做小本買賣的,賣瓜果炒貨等,還有幾家出苦力的,林林總總都是江湖兒女,彼此防著,房間緊閉。
堅持著到家,沈元倒在炕邊,只感覺氣流如絲,好似扛了座山在身上。
王璇早已經把買來的酒肉擺在破柜上,從懷中掏出來的法壇,則仍舊用布包著,她摸了摸沈元的頭,感知片刻,這才下地去做飯。
沈元一時間悲從中來,心頭異常酸楚。
兩世為人,不曾想這一世卻更為艱難了,自己廢人一個,活著就耗儘自己全部的精力,還需奶奶全力扶持,不能回報一分一毫養育之恩,更得讓她唱俗曲謀生。
嘆嘆嘆。
正是百轉千回之際,口中生苦,神通示警。
有「東西」來了。
惡饕現身,沈元眼前便被共享了一道視野。
只見窗邊數道黑影攢動。
找死!
沈元心頭一冷。
斜陽西沒,尚未完全黑天,這些陰物就尋跡而至,可見沈元失去三把生火後,肉身對於遊魂之類的鬼物有多麼得誘人。
普通人又或是尋常武者,自然無法看到這些陰煞鬼物,底層玄門人員,往往需要手段才能感知到其位置,但沈元背負陰神惡饕,不光開啟了口神通,更能和其共享一道視野。
沈元心念之下,背後的惡饕陰神便有所動作,祂現身於沈元的眼前,進而單臂揮出。
在他眼中,一道黑霧揮灑蔓延,窗外游曳的陰物發出淒哀的聲響,隨即一股子陰冷的能量回流,穿過沈元的身體,讓其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惡饕趴伏在沈元的背上,血紅大嘴張合之際,便將眾陰物全身的陰力盡數吸收,然後雙眸微閉,身形隱去。
可惜陰神所共享的視野持續時間有限,稍長些,便會讓他頭昏腦脹,不如眼神通持久。
玄門中人有開啟眼神通的,則可辨鬼物,察地氣,觀形勢,無往不利。
沈元背負惡饕被其沖開口神通,眼下利用程度有限,對於鬼物之屬能提前示警,聊勝有無。
白天,對上個粗通手腳的江湖漢子,他都沒有任何勝算,可到了傍晚時分,他便有了道行,能引動惡饕護持自身。
眼下,陰神惡饕只有在面對肉食和血食會完全失控,但對付陰物時,卻可如臂所使。
有利有弊,起碼算是尊守護神。
沈元苦笑,收拾心情,倒感覺陰神吸附了陰力後,自身的氣血恢復了些許,整個人緩過來了。
沒過多久,街面上離巷子不遠處,數名千山道門弟子正飛速而過,一行人腳下生風,竟皆是掐訣踩甲馬奔馳,顯得很急迫。
他們看起來年紀不大,二十幾歲模樣,身披道袍,腰間法器齊全。
「師兄,陰氣散了,那一眾鬼物不知去了哪裡?」其中一人用力嗅著,眉頭緊皺。
「再仔細尋尋。」為首者抽出桃木劍,滿臉警惕。
城隍示警後,他們一路趕來,並未耽誤片刻,可仍舊失了蹤跡。
「卻是不見了,藏入地底又或有其他玄門中人已經驅散。」那人肯定說道。
「巡街幾遭,看看有無異動。」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