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好人,好人應該有好運氣,子彈應該躲著我走,如果老天不罩著好人,難道要罩著壞人麼?」
顧為經曾被這句話的堅硬和無畏所打動,也曾久久的思考,到底是什麼,能支持著阿萊大叔說出這種剛強如鐵的宣言。
這是看門人對自己的人生總結麼?
恐怕並不盡然。
如果對他說出這句話的是陳生林,那麼這個好人有好報的結論是有足夠說服力的。
任何一個身家能到以十億為單位的大富豪。
無論是投胎水平也好,個人能力也好,人生的際遇也罷。
能走到這一步的人。
他們的一生當然不會缺乏好運氣。
但換成那個斑駁的,跛了腳的,缺了手指的看門人,他又有什麼做為底氣,能讓他說出這樣的話?難道阿萊大叔的一生看上去像是運氣很好的樣子麼?難道他這種曾經見識過毒品戰爭場面的男人,真的會去相信子彈只打壞人,繞著好人飛,這種聽上去就很違反物理常識的扯淡事情麼。
回來的車上,顧為經久久的看著前方司機位置上的阿萊大叔。
對方的心情很好。
他這樣的履歷出身的人,是不可能像是普通的出租車司機一樣跟你侃大山,在座椅上扭啊扭的哼哼歌的。
能跟隨音樂微不可查的用指尖輕輕敲敲包裹著方向盤的人造革,就已經說明了他的心情大概真的很不錯了。
可顧為經還是不懂為什麼。
他想想阿萊大叔的經歷,就鬱悶的想要跳河,或者恨不得把天都給掀翻。
他會覺得不公平,覺得陰暗,覺得骯髒,覺得頹喪,覺得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
他會像是祥林嫂一樣,反反覆覆的控訴自己的那些悔恨遺憾。
唯獨唯獨。
他不會告訴別人的就是,自己擁有好運氣。
直到顧為經回到畫室里,打開虛擬面板,給百藝樹澆水的時候,他才大概約莫揣摩出了一絲阿萊大叔的心思。
他期待著會有好運氣出現。
但是沒有成功開出傳奇級技能的時候,卻也沒有那種想像中的糾結。
甚至連沮喪都沒有。
笑一笑。
也就那麼過去了。
不沮喪不是因為內心沒有期待,而是因為內心足夠坦然。
顧為經肯定沒有阿萊大叔堅強,不過,開獎沒有開出技能的失落也一定遠遠的比不過阿萊大叔曾經所遭受的過的失落。
一葉知秋。
他大概窺得了看門人內心一二。
他口中的「好運氣」,絕非神明、聖母、基督、耶和華的垂憐,也不是佛陀、菩薩、救世主的賜福。
絕不是老子今天扶了老太太過馬路,沒有闖紅綠燈,過街的時候還給了乞丐兩枚硬幣,所以我就是應該要運氣更好一點。所以要買彩票就要多中五塊錢,買汽水開出再來一瓶,中午買飯的時候,自己盒子裡的雞塊就要比別人多一個。
這才划算。
要是都沒有,心中便覺得虧了。
在嘴裡罵一句賊老天,下午回家的時候,還要偷偷把乞丐帽子的兩枚銅板重新撿回來。
太小家子氣了。
阿萊大叔的好運氣無關善惡有報,無關因果輪迴。
殺人放火金腰帶如何,修橋補路無屍骸又如何?
我做了一輩子的好人,所以老子的骨頭就是比你的身上的金腰帶更硬些,老子的背就是比你挺的更直些,老子的靈魂就是要比你更高貴一些。
我的膽氣就是更壯,活的就是更加無所畏懼,也更加光明磊落。
來,開槍。
敢麼?
或許子彈不會躲著我走。
但就算你一槍打爆了我的頭,我也要往前沖幾步,把腦漿全糊在你臉上,讓你看看我的血是不是熱的,讓你嘗嘗是不是比其他人的更濃一些。
他是一種建立在足夠坦然,足夠強大的內心上的,屬於生活的終極的——英雄氣概。
「人生的英雄主義。」
顧為經在心中對自己說。
藝術作品是對色彩的細緻概括,也是對生活的高度凝練。
曹老先生畫的是《禮佛護法圖》,畫的是菩薩,卻畫的也不只是菩薩,是他這一輩子,所經歷的,所看見的,關於「希望」的集合。
顧為經畫的是《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畫的是阿萊大叔,可他畫的也不是阿萊大叔。
他身邊見過的很多人,都不缺乏英雄主義的氣質。
站在主席台上伊蓮娜小姐,站在天台上的酒井太太,勇敢的茉莉小姑娘,當然,還有即使在脫衣舞酒吧里做兼職,依舊把自己活的很酷的蔻蔻小姐。
甚至自家裡,那個禿了頭的老爺子。
他白手起家,從來沒有抱怨過命運的不公,一點點的養活了一家人,即使明知道美協選拔的結果與自己無關,他還是無所畏懼的收拾出一身最帥的行頭,夾著本海明威,叼著根雪茄就衝去裝逼了。
固然顧老頭看上去一點都不硬漢。
可他的身上。
未常不是,也真的偶爾有些許英雄主義的影子。
「真好。」他微微笑著。
顧為經畫呀畫呀。
腦海里那些人的樣子依次閃過,忘掉了時間的流逝。
天空外的月亮落下去了,太陽升起來了。
當顧為經放下畫筆,用手指抹過茉莉小朋友衣裙上的最後一處紋理的那一刻。
系統面板閃過一行提示。
【作品名:《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
【素描技法:Lv.5職業畫家·二階(9999/10000)】
【油畫技法:Lv.6職業畫家·三階(7321/50000)】
【中國畫技法:Lv.5職業畫家·二階(9999/10000)】
【情感:嘔心瀝血】
顧為經側頭看向窗外。
當晌午的日頭穿過窗簾,照在畫板上。
璀璨如黃金。
進入到六月份以後的紐約,正是一年中氣候最為宜人,遊客也最多的時刻。
奧斯本副總裁從機場的候機大廳出來。
他眯著眼睛站在甘迺迪國際機場的標牌之前,用報紙擋住午後燦爛的日光。
自從多年以前在斯坦福讀完MBA課程以後。
這些年來他的工作重心主要都在歐洲區,來美國這邊的集團總部出差的次數不少,但每一次都是來去匆匆。
所以。
這一次抱著度假的心思來到這裡的總裁先生,並沒有讓助理替他對接總部這邊的豪華商務專車。
他跟無數拖著大小行李的普通遊客一樣,向著畫著出租車標誌的分流載客通道走去。
從地上潮濕的痕跡來判斷。
昨天晚上皇后區這邊應該下過雨,雨滴潤化掉了這座巨大都市每天不知疲倦的生產著的可吸入顆粒物。
陽光有點曬,空氣卻是難得的清新。
車來車往。
紅綠燈變換,奧斯本拎著手提箱穿過馬路。
身邊一輛特斯拉的model Y上客的時間稍微長了一點,被後方的司機從駕駛位上探出頭來嘟囔著催促。
奧斯本感慨的看著這一切。
上一次他在紐約機場坐出租車的時候,還是2010年代左右的事情了。
那時候出租車候車區里還都是大蘋果公司的天下。
不是在加州賣手機的那個。
大蘋果公司曾經是紐約最大的官方出租車代理公司,旗下的轎車是清一色的黃色的福特牌維多利亞皇冠轎車,它被漆成金黃色的外觀,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是美國電影裡紐約文化的經典象徵。
本地人習慣叫它們「Yellow Cab」。
成百上千輛的橙黃色轎車,在道路上排成看不到盡頭的長龍,帶著一種老舊的威嚴,也是蠻壯觀的場景。
但是這一次來。
奧斯本隨便望望。
這裡卻都已經變成了UBER、LVFT、VIA等網約車公司旗下的電動化汽車大軍的天下。
他曾機場商務艙休息室的閱讀架上所擺放著的《紐約客》裡讀到過相關的介紹。
出租車文化曾本認為是紐約精神的一種象徵,自1910年前後商人艾倫開始嘗試福特T型車取代馬車,成為公共運輸的一環以來,往後的一個世紀中,出租車便成了紐約生活無法分割的組成部分。
它經歷一戰、二戰,以及整個戰後浪潮的衝擊。
帝國大廈建起來了,華爾街上繁榮、股災再繁榮,世貿大廈倒塌了。
這個世界風雲變幻。
唯有黃色的福特出租車身影,在紐約市中貫穿了百年,仿佛滄海中的礁石。
從德尼羅的經典電影《出租車》司機,再到《了不起的麥瑟爾夫人》,任何一部介紹紐約生活的影視作品,都少不了橙黃色出租車的身影。
「黃色出租車不僅是交通的一環,也是紐約永恆的組成部分。是否會乘坐出租車,曾被人認為,是檢驗外來移民有沒有融入美式生活的一種黃金標準——」
「文藝評論家們的想法,總是不太能靠的住。」
奧斯本在心裡嘟囔了一句:「這世道變得真快啊。」
《紐約客》雜誌依舊還在候機廳的閱讀架上擺放如故。
而已經存在了超過一個世紀,本以為會就這麼像是金科玉律一般,永恆的存在下去的出租車大軍們,卻在近年來遇上了嚴重的財務問題,運營的舉步為艱。
轉型總是艱難的。
奧斯本看到過新聞,上周剛有一位60多歲的老出租車司機在市政大廳門口舉槍自殺了。
他在推特上寫文章控訴稱「Uber為代表的共享汽車服務競爭將他逼上了絕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他剛剛加入這一行的年代,每周工作40個小時,就可以讓自己生活的很好,而現在,這個數字則變成了接近100個小時。」
所以,他無法活下去了。
奧斯本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突然想到了這個故事,人們的悲喜並不相通,他也不是一個多麼多愁善感的人。
出版集團和汽車運營公司,高級副總裁與出租車司機。
從任何一個角度來看,這都像是兩個永遠不會發生相交的圈層,可不知道為什麼,此刻的奧斯本站在紐約網約車的海洋中,卻有一種淡淡的悲傷。
近似於兔死狐悲的悲傷。
Scholastic集團成立於1923年,今年剛剛一百歲,可下一個一百年,人們還會讀書麼?
這似乎是一個蠢問題。
可如果多年以前,他在美國讀書的時候,有人告訴他,沒準有一天,黃色的福特出租車會從紐約人的生活中逐漸退場。
奧斯本也會覺得這是一個蠢問題。
那可是紐約的傳統,紐約的精神,紐約的文化,嘿,瞧瞧,一本名字就叫「紐約」的「紐約客」雜誌上就這麼寫了!
伱怎麼不問問為什麼因紐特人為什麼不淘汰他們的因紐特雪橇。
可這種事情,就真的在他的身邊緩慢的發生。
這是一個巨變的時代。
都是百年的歷史,百年的傳統,有些會在新時代里綻放出新的光彩,變得歷久彌新,活的更好。
而所有不能適應時代的人或者事,都將逐漸被這個快節奏的時代所淘汰。
出版社會是哪一種,文藝行業會是哪一種。
奧斯本不知道。
推特上的有些人,認為自動化駕駛必將在未來十年內,逐漸取代調人類的駕駛員,到那一天,出租車司機這個職業便會消亡。
那麼為什麼AI不會取代掉畫家,作者,音樂家,出版人,以及他這位高級副總裁呢?
誰又比誰的勞動更加廉價,誰又比誰對這個社會註定更加不可獲缺呢?
這個答案奧斯本同樣也不知道。
如果有一天,你喊一聲「HI SIRI」,就能呼喚出莎士比亞,列夫·托爾斯泰,雨果與波德萊爾,就能呼喚出達芬奇,莫奈和梵谷,甚至SIRI小姐能把上帝本人的電話號碼都告訴你。
那麼出版社這個行業,還有存在的意義麼?
對這個社會來說,這一定是好事麼?對社會來說,這又一定是壞事麼?
奧斯本都不知道答案。
這或許就是這個世界上,文藝行業里,永遠有那麼多獎項的意義吧。
人們不會再記得,約翰福特和他那些曾經被譽為美國精神的西部片,不會有人在有閒情逸緻,花費一個下午的時間,看著無聲的黑白瑩幕上牛仔們的激情對射,但人們還是會記得,他曾經四次橫掃奧斯卡的豪邁。
人們不會再記得,約翰·安東尼·諾的《敵對勢力》,記得法雷爾《文明人》,書店也不會再售賣雷翁弗拉皮埃《幼兒園》。但因為龔古爾獎,他們又成為了整個文藝界的一部分。
總有一天。
孩子們可能不會再讀《哈利波特》,不會在有父母在聖誕節買一本《小王子》給他們看。
但也許,他們也會以另外一種名字,成為歷史的一環。
他不再以文藝作品的記號,出現在某一個家庭的生活場景之中,卻能因此,成為人們追憶過去時代樣貌的時候,回憶的底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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