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曉凡除了段斬天,還沒有對哪一個人這樣溫柔過。因為穆孝文的雙腿難以在短時間內恢復,所以安曉凡為他做了一架輪椅,親自推著他到銀河艦隊的每一個角落。這些日子,他只教給穆孝文軍事和醫學理論上的知識,有時候也會帶著他一起在實驗室做機械實驗。
穆孝文發現,無論安曉凡對他怎麼細心和貼心,這個冷漠的男人從來不會說一句好聽的話,多數情況下,他都會保持沉默。他不知道,安曉凡把所有對段斬天的眷戀和對衛疏蒙的愧疚,全部都傾注在他的身上。
「師父,我想知道阿蒙以前的事情。」穆孝文鼓起勇氣對安曉凡說,他在這個男人面前,有一種說不出的壓迫感,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敬畏。
「我不想提。」安曉凡的左手掌心一合,穆孝文仿佛被帶入了另一個世界——領域,安曉凡的私人領域,蒼白的雪花漫天飛舞,地上積著厚厚一層雪,大概有二十厘米。穆孝文用手抓起一把雪花,捧在手掌心裡,裡面閃著點點淡藍色的光芒。他覺得這個場景莫名的熟悉,但是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接著,他看到一隻渾身雪白的蒼獨朝安曉凡走了過去,蒼獨在安曉凡面前低吟,銀白色的瞳孔里流下幾滴透明的淚水。安曉凡撫摸著她頸部的鬃毛,好像在安撫她的情緒。蒼獨在下一秒止住了淚水,她走到穆孝文的輪椅前,把自己的獨角湊近穆孝文的前額,然後穆孝文聽到了一個溫柔的聲音,
「小靈風,我是阿寶。你已經不認得我了,但是我還記得你。這裡是小冰帝從小長大的地方,你或許能找到很久很久以前的回憶。修羅不是一個殘忍的人,他只是不會表達自己的感情。」
「是你在說話?」穆孝文的臉貼著蒼獨涼絲絲的皮膚,吃了一驚。
「當然是我在說話,小靈風,留下來陪我吧。修羅的領域有著無窮無盡的秘密和寶藏,你不想知道嗎?」蒼獨柔和的眼神讓穆孝文有一種熟悉的親切感。
「師父會同意嗎?」
「他帶你來就是希望你留下。」聽到蒼獨的話,穆孝文點了點頭,與此同時,安曉凡的身影消散在領域之中。
穆孝文和阿寶相處得很好,就像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重聚一般。在安曉凡的訓練,和阿寶的鼓勵下,穆孝文漸漸能夠站了起來,但是他反而不習慣用自己的雙腿了。在輪椅上,他就能輕易粉碎對方幾十人、甚至幾百人的進攻。
這天,穆孝文在雪地里用匕首的尖端畫畫,匕首正是海魄和月魂合成一體的那一把。穆孝文現在才知道,這把匕首合併起來後名為「風花雪月」。阿寶看到穆孝文所畫成的圖像,赫然是一位美麗的少婦,不由得在一旁嘆了口氣,
「你竟然在用『風花雪月』畫琳娘的畫像……」阿寶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了話,馬上合上了嘴。穆孝文忽然把匕首插進雪地里,「你叫我母親什麼?」
當穆孝文意識到「琳娘」很有可能是他母親在銀河艦隊的代號時,他渾身都顫抖起來。他看著阿寶的銀白色的眼睛,「我母親……是銀河艦隊的人?還有剛才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沒意思,沒意思……」阿寶往後撤了一步,然而只聽「嘩啦」一聲巨響,穆孝文已經阻斷了她後退的道路,阿寶再向後退,即使懸崖峭壁。「小靈風,你真的想知道嗎?」阿寶低下了頭。穆孝文點點頭。
「喏,你知不知道海魄和月魂是怎麼來的?」穆孝文搖了搖頭,他只知道這兩把匕首後來分別出現在他和衛疏蒙的手裡。至於先前屬於誰,他並不知曉。
「算了,這件事還是從頭說起吧。」阿寶四條腿一曲,蜷在了雪地里,頭頂上的獨角挨著穆孝文溫熱的手背。
六大將軍聯盟是銀河艦隊的前身,你的師父安曉凡(修羅),冰帝的師父泰清風(風神),你的父親段斬天(金甲),你的母親尺素(琳娘),都是六大將軍聯盟中的首領,他們手下分別帶有一組正規的軍事組織,每一個人當相當於一個星球的軍事指揮中心。
他們進入六大將軍聯盟的時候,比你現在的年齡要大上一點,正值青春年少,對生命中任何事情都充滿了美好的嚮往。冷漠的修羅遇到陽光一樣的金甲,就變成了寧靜的湖泊,如流水一般的細膩和柔軟。而風神遇到琳娘,便找到了自己旋轉的中心。曾經的他們天真地以為縱使身邊的事物萬般變幻,身邊的人也不會改變。
風神精於機械和兵器的製造,所以他打造了海魄和月魂兩把天下無雙的匕首。海魄和月魂的完美不僅在於他們製作的技術,更在於打造他們的人當初的心性。換做是現在的泰清風,他也做不出這樣的匕首。因為他心裡的愛,早已經死了。風神把引以為傲的作品送給他最好的兄弟和朋友——修羅和金甲。
但是,意外來臨的時候總是會把一切打亂。琳娘受傷,唯有金甲源源不斷的精血才能夠延續她的生命,相反,如果她在風神的身邊,只有一死。那個時候,正是普渡人在銀河系作亂的時節,他們四人,一個都不可能被替代。所以風神做了一個讓他一生都痛苦的決定,他瞞著琳娘,把她送給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那一夜,他們四個人都心如刀絞,修羅和風神相對而坐了一整晚,他們看著對方的眼神漸漸由痛苦變成仇視,從仇視變為淡漠,最後二人竟像看待陌生人一樣,望著在一起生活了幾十年的兄弟。雖然這一切都是被迫,但事實就是事實。
修羅把月魂交還給風神,金甲也將海魄封存在冰底深淵,他們盡力忘記對方,忘記所有的隔閡。但是這道傷就刻在最明顯的地方,他們四個人之間的關係再也回不到像從前一樣。戰爭結束之後,他們甚至連見對方的勇氣都沒有了。最幸福的人其實是你母親,琳娘至少回到了風神的身邊,風神承受陰陽兩隔的痛苦,她卻廝守了自己最後的幸福。
「師父待我視如己出,是因為我是我父親的兒子,我明白了。」穆孝文終於相信他在冰底深淵所看到的,正是他父親一生的秘密,「我父親很疼阿蒙,這麼說,阿蒙是師父的兒子?」
「冰帝的事情我不能說,你別問了。光我說的這些,就足夠修羅和風神扒了我一層皮。」阿寶縮了縮自己的脖子,起身甩了一下銀白色的長尾巴,跑到別處去了,穆孝文拖著傷腿,怎麼能追上她。
忽然一道耀眼的白光從穆孝文眼前划過,四周的一切變得模糊起來,穆孝文閉上眼睛,只覺得一縷柔順的長髮掃過他的手背,痒痒的,讓精神緊張的他瞬間放鬆了下來。穆孝文想或許是自己的幻覺,但誰知他反手竟抓住了一縷頭髮,他急忙睜開雙眼,眼前晃過一雙深藍色的眸子,他確定自己沒有見到過這雙眼睛,但是心底卻湧起一股異常悲傷的情緒。他攤開自己的手掌,裡面竟有一根銀白色的頭髮。
穆孝文心下吃了一驚,猜想可能是近來自己過得太壓抑了。接下來的幾天裡,穆孝文像往常一樣看書、練武、下棋,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但奇怪的是,每當他閉上眼睛,都會感覺有頭髮掃過自己的手背、掌心、臉頰、嘴唇,……,雖然他不知道這個人是否存在,不過他很肯定這是一個女人。或許是在師父領域中的人,或許是師父的戀人吧?
只是穆孝文覺得如果自己再在這裡待下去,恐怕會陷入疑神疑鬼的怪圈中,所以他和阿寶告別,回到了現實世界。銀河艦隊在穆孝文「閉關」的半年之中,好像沒有任何變化,但是穆孝文能敏銳地感覺到這裡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淺淺的灰塵。毫光告訴他,這半年來,銀河系戰爭不斷,泰清風根本沒有回來過。而自己的四個兄弟,也跟隨大部隊到難以抵抗克魯人進攻的低級星球進行支援。
「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毫光用嘆息結束了這次匯報。
「他們不回來,我便去找他們。」穆孝文的嘴角又揚起淡淡的微笑,他不知不覺走到噬魂塔的周圍。「毫光,你說為什麼他們都說阿蒙死了,卻又不見他們帶回阿蒙的屍體。」冥王死後,銀河艦隊有一個小型的葬禮和儀式。
「主人,你真的相信小阿蒙死了嗎?古話都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以現在的技術,就算看到了屍體,人都不一定是真死了,更何況沒見到屍體……」毫光看到穆孝文的笑容凝固了,馬上不再說話。
「毫光,是不是我眼花了,我好像看到了段斬天的光。」毫光打開檢索系統,四下搜索了一下。
「主人,我什麼都沒看到……」
「以光的配置,其他機械很難發現他,我們進噬魂塔看一看。」雖然毫光有些擔心冥王的魂魄,但是穆孝文要求,他也只能壯著膽子進去了。
「主人,走吧。這兒哪能呆人,陰氣逼人,怨氣衝天。」穆孝文根本就聽不到毫光絮絮叨叨的囉嗦,只是一步一步悄然逼近噬魂塔的中心。他的雙眼在黑夜裡依然看得格外清晰,連火燒過的痕跡都一清二楚地被他收入眼底。他相信,這裡最近一直有人居住。但是,他卻想不通誰會住在這暗無天日的黑暗之中,恐怕連自己的手指都看不清楚吧。
毫光的腳下不知被什麼絆了一下,他摔到穆孝文的肩上,被穆孝文一把扶住。穆孝文俯下身子,從地上撿起一串用繩子編起來的平安符。他拿著平安符的手指忽然變得冰冷,他上一次見到這件東西,還是在他母親的房間裡。他確定噬魂塔內有人,而且是他熟悉的人。
穆孝文把「礙手礙腳」的毫光收回金色懷表之中,但這一次他發現,無論他怎麼向前走,似乎都在一條岔路上,有人故意不想讓他走近這裡。穆孝文一時心急,揮起手中的匕首「風花雪月」向空氣中斬去,果然他聽到不遠處有一聲怪叫。
順著聲音的來源,穆孝文看到了坐在地上的光。光不會流血,但他的手臂此時也是動彈不得了,但是光依舊用另一隻靈活的手比劃了一個「噤聲」的姿勢。穆孝文像是有心靈感應一樣看向光身後陰暗的角落。
穆孝文的眼睛,在黑暗中一樣明亮和清澈的眼睛,看到一個頭髮花白的老人正在用身邊的一堆麻繩,細緻地編制一串又一串的平安符。麻繩堆得很高,甚至同駝背低頭的老者坐在地上的時候一般高度。穆孝文覺得喉嚨發澀,發不出一絲聲音。
然而,這並不是這副畫中的一切。安曉凡坐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但他的眼睛被結結實實地遮了起來,他什麼都看不到,就像瞎子一樣。他把麻繩一根一根地捋直,然後六根放在一簇,擺在老人的面前。他靜靜的,一言不發,但他的嘴角卻帶著平日裡從未見過的和煦和美好。
「父親。」穆孝文的眼淚蒸發在空氣中,老人編麻繩時的「疏疏」聲頓了幾秒,然後又繼續響起來。「父親。」這一次穆孝文跪在了地上,他何嘗不知道想讓一個死人復活,活人要付出多少代價,哪裡有無緣無故的重生,只不過是一命抵一命罷了。
穆孝文知道自己的父親母親並沒有像戀人一樣真正的相愛,但是這並不代表他的父親不愛他,只不過是又愛又恨罷了。如果沒有他,即使段斬天一無所有,也有安曉凡永遠陪在他身邊。是他,阻斷了這四個人全部的幸福。
「阿斬……」安曉凡動了動嘴唇。
「是你帶他來這裡。」段斬天停下了手裡的動作,儘量用自己正常的聲音說話。但在穆孝文耳朵里還是說不出的蒼老。他的父親,一個像天神一樣的人,為了他,失去了引以為傲的一切。
「是他自己找來的……但是,我沒有攔他。阿斬,你至少還有機會再看他一眼,再抱一抱他。否則,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的……」安曉凡放下手中的麻繩,一步一步走近段斬天,段斬天下意識的低下頭。
「我不看你,我就抱抱你,要不然,你一定會後悔的。」安曉凡蹲在段斬天的背後,用手輕輕摟住他的肩膀,眼淚滴在段斬天的脖頸。段斬天用粗糙的手掌握住了安曉凡的手。
「我明白你的心思。靈風,你是不是完全知道當年六大將軍聯盟的事情了?」段斬天問段靈風。
「是。」段靈風突然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六大將軍聯盟是六個人,但是阿寶怎麼說也只說了四個人的事情,「不是,少了兩個人?」
「當年六大將軍聯盟中,只有四個是人類,剩下的兩個,是披著人類外衣的普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