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並不是所有人都扎堆似的說話,但由於這裡冒出一個。那裡竄出一個,聲音此起彼伏,整個大殿中一眼看上去就仿佛在劇烈翻騰一般。面對這樣的亂象,張文翰皺了皺眉,本能地想要開腔〖鎮〗壓一下局面。然而,他那步子還沒邁出去,就只覺得手一緊。他低頭一看,就現是一隻有力的手緊緊攥住了他的手腕,順著那胳膊往上瞧,赫然是杜微方那張毫無表情的臉。目光對視之間,他約摸看明白了幾分端倪,深深吸了一口氣就重新鎮定了下來。
待到那此起彼伏的聲音好容易告一段落,皇帝才低頭看了一眼御座下頭眼觀鼻鼻觀心似的太子,隨即淡淡地問道:「景仁,你有什麼話說?」
作為皇太子,第一次參加正旦大朝就碰到這樣亂鬨鬨的場面,太子看似小心翼翼地站在那兒,耳朵卻始終豎著傾聽後頭的動靜。儘管在還是荊王的時候就有這麼一個表字,但普天之下,能這麼叫他的就只有皇帝一個,因而,這景仁兩個字最初並沒有激起他的共鳴,還是現四下里陡然寂靜一片時,他才突然醒悟到,竟然是上頭的父皇在問自己的意思。
於是,他微微愕然之後,就立刻躬身行了禮:「回稟父皇,陽寧侯遇刺一案,因是在昨日大年夜,因此有司尚未處置,如今這風言四起,御史聞風奏事,其志雖然可嘉,但其風卻不可助長!」此話一出,他不用回頭就能聽到身後那一片吸氣的聲音,卻反而越從容了起來,「父皇從前就給都察院下過旨意,道是身為御史不可拿雞毛蒜皮的事敷衍塞責,但也不可事事危言聳聽,以臆測之詞上達天聽,以此作為進身之階!」
這話說得極重那幾個剛剛慷慨激昂的科道言官等等清流一下子被全都掃了進去。然而,還不等他們重新組織起攻勢,太子就施施然轉過身來,卻是就這麼看著那黑壓壓的一殿官員,竟是又微微笑了笑。
「諸位一心為國,這用意是好的可今日正旦大朝,這大好的日子,又有蕃國使臣在,父皇更是難得御朝,你們就急不可耐地把這些事情都翻出來,這心也未免太急了!正旦大朝,照例不論朝事,只遵禮儀,鴻臚寺官何在?」
見一旁兩個鴻臚寺官訕訕然露出了身影,太子這才不緊不慢地說:「平日上朝不過是站錯位置,亦或是咳嗽一聲,也逃不過你們記檔糾儀,今日乃是新年大朝,這許多人突然越過鴻臚寺,把這些原本該通過內閣呈遞的東西在父皇面前直接嚷嚷了開來於理不合於例無據,認真算起來,大約也離不了失儀二字,爾等把職責忘到哪兒去了?」
此時此刻,無論是蓄勢待的宋一鳴也好靜觀其變的杜微方張文翰也罷,亦或是那些打定了主意裝啞巴的其他大臣,剛剛大放厥詞的科道言官,都被太子這一句接一句的話打得有些措不及防。總算眾人之中,多數都是宦海沉浮幾十年,當即就有人徑直對著御座上的天子屈膝跪了下來砰砰砰連磕三個響頭之後方才直起腰,腦門上已經是一片烏青。
「皇上明鑑,並不是我等科道言官膽大妄為貪圖出名而是此番一連串事情令人匪夷所思,更何況武陵伯府總管更是在大理寺報出晉王之名足可見背後指使之人居心叵測!」
有人帶了個頭,剛剛被猝然一擊打懵了的其他人頓時也醒悟了過來。打響了頭炮的一個都察院監察御史膝行上拼了幾步,亦是大聲說道:「皇上,事涉重臣親王,若是輕忽,則天下震動,屆時風雲突變,陛下多年令名,只怕會毀於一旦!」
「皇上,國本雖建,但晉王素來寬仁,深得臣下愛戴,如今陡然生變,外間流言紛紛,都道是太子無容人之量……」
眼見這些話越說越難聽,越說越過頭,張文翰的臉色已經陰沉得可以滴下水來。若不是杜微方的手依舊如同鐵鉗似的牢牢攥著他不放,他哪裡還忍得住。瞥了一眼一旁穩坐釣魚台的宋一鳴,他突然四下看了一眼,這才現了剛剛自己忽略過去的一個問題,不禁立時扭頭瞪著杜微方,蠖動嘴唇輕輕呢喃了幾個字。
「晉王和楊進周呢?」
張文翰正愁杜微方是否能聽見自己這幾個字的暗示,突然就聽到耳邊傳來了一聲質疑:「此等大典,晉王怎的不見蹤影!提督新營的楊進周呢?」
現滿殿譁然,張文翰只覺得背上直冒冷汗。那一瞬間,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掙脫杜微方的手,可偏生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他滿心惶然,竟是壓根用不上力氣。直到看見宋一鳴不緊不慢地走了出來他才再次看了杜微方一眼,這次才現對方向自己經輕點了點頭。
宋一鳴微微抬頭,就只見皇帝雖仍是坐在寶座上,可人已經不如最初的穩當了,一隻手甚至斜撐在寶座的椅面上,仿佛隨時隨地都會傾倒下去。兩邊那些太監宮女雖也有的注意到了這一幕,但哪怕是站在那兒的林御醫也沒有挪動半步。面對這個意料之中的結果,宋一鳴想起從前無數今日日夜夜,眼睛中流露出了一絲志得意滿。
「太子殿下,敢問晉王殿下今在何處?」
見無數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太子卻依舊如最初開腔時那麼神態自若。
他原待要聳肩,可那身太子袞冕把他緊緊箍住了,因而他只能稍稍挪動了一下肩膀,面上露出了一絲無奈,隨即才清了清嗓子道:「元輔可是問錯人了?入宮的時候想來應該有登記,好端端的二哥怎麼會突然沒了蹤影?」
「那楊進周呢?」
「楊提督?如果孤沒記錯,自打他回京之後,孤似乎還沒見過他。」
宋一鳴環視一眼殿內眾人,見起初還在最前頭的那個朝鮮使節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挪到了最最後頭,嘴角不禁流露出了一絲笑意,繼而看向了剛剛站出來的那兩個鴻臚寺官。果然,其中一人猶豫了片刻,隨即就結結巴巴地說道:「臣看到……臣在左掖門前看到,一個東宮的小太監對晉王殿下說了幾句什麼,隨後就把人領走了。」
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仿佛是熱鍋里潑下的一瓢滾油,頓時讓整個大殿為之沸騰了起來。只是,這一回卻沒有人敢貿貿然再慷慨激昂地陳詞陳情,反倒是不顧禮儀竊竊私語的居多。就連自始至終一直淡然處之的太子,這會兒也不知不覺眉頭緊鎖,更不用提御座左右的太監和捧扇宮女了。一時間,仿佛有一種無形的壓力壓在所有人的頭頂,讓人透不過氣來。
「關文中,你可看到了新營楊提督?」
隨著這個聲音的響起,杜微方緩步踱了出來。相比宋一鳴,杜微方才是真正的崖岸高峻。哪怕他這個內閣次輔沒有多少門生弟子,沒有多少親朋故舊,可就是他往那兒一站一說話,那種強烈的壓迫感立時撲面而來。只要是經他的手親自被提拔起來的官員,無論從前是什麼背景什麼身份什麼來路,幾乎都對這位次輔又敬又怕。因而,他一開口,整個大殿竟是一下子沉靜了下來。然而,仿緯誰都能聽到身邊人的心跳聲。
「杜閣老……」
「倘若顧忌楊進周曾經在我門下讀過書,那就大可不必。」說到這話的時候,杜微方的語氣一絲一毫的波動也沒有,更不用說有什麼避忌,「實話實說。須知此等事立時就能水落石出,只要你不是胡說八道亂人心,還有什麼不敢的?」
這語帶雙關的話頓時讓那鴻臚寺官員關文中滿臉的不安。他偷眼瞥看了一眼御座,又用眼角餘光掃了掃四周的其他人,待到最後看見宋一鳴那微微眯起的眼睛時,終於使勁攥了攥拳頭。那指甲深深陷入軟肉當中的刺痛感逼迫得他下了最後決心,他高高昂起了頭,就這麼看著杜微方一字一句地說道:「我看見楊提督追著晉王殿下去了!」
距離皇帝最近的林御醫敏銳地察覺到皇帝的雙肩抖動得更加厲害了,這下子臉上的表情再也藏不住了。他本能地伸出雙手想去攙扶住天子,可手到了跟前,卻被皇帝重重打開了。他不敢再造次,慌忙疾退了兩步深深低下了頭。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聽到御座上傳來了皇帝疲憊的聲音。
「你可看準了?」
儘管杜微方剛剛語帶警告,但皇帝再次問出了極其相似的問題,關文中只覺得原本就快要迸出胸口的心跳得更快了。他慌忙低下了頭,就這麼看著地面出了大臣之列,順勢跪倒在地,頭也不抬地說道:「皇上,臣敢以性命擔保!」
「好,很好!」
看到皇率那張鐵青憤怒的臉,宋一鳴在心裡長長舒了一口氣。林氏一族從太祖開始,都有暴躁易怒的毛病,因而,幾乎個今天子在暴怒之下都常常會生昏厥這樣的狀況。這其中,因壞消息亦或是震怒而一病不起的,就有三個人!
然而,就在他低下頭的一剎那,就只聽御座上的皇帝俶爾冷哼了一聲:「你們兩個,都給朕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