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冰服侍著朱氏去東屋裡頭小坐休息,外頭正對著戲台的明間自然仍是熱熱鬧鬧。正中朱氏之前坐過的那張彌勒榻旁邊是陳冰這個壽星的席位,東邊是馬夫人和徐夫人羅姨娘的獨席,西邊則依次是陳瀾、陳灩、陳汐姊妹幾個。因早上沒提過陳冰的生日,男孩兒們還都在學堂念書,並不曾回來。一眾主人再加上各自帶著一兩個心腹丫頭或是管事媽媽,赫然是鶯鶯燕燕滿屋子人。這會兒大多人都在議論著下頭演的邯鄲記,但留心東屋裡動靜的人也不少。
儘管面上高几上擺的兩個捧盒一個是四色精緻點心,一個是四色新鮮果子,四色白瓷碟中還另擺著醃漬好的蜜餞,但陳瀾卻一絲胃口也沒有,只是拿著小茶杯心不在焉地喝著熱茶,眼角餘光卻一直關注著那邊屋子的動靜。正尋思陳瑛進去多時還不出來,她就突然感到有人湊了過來,忙暫時撇開了那些思量。
「三姐。」
陳灩端著一盞果汁滿臉堆笑地過來,輕輕將果汁放在陳瀾面前的海棠高几上,又朝東屋那邊努了努嘴道:「也不知道三叔有什麼事,竟是這麼久也不曾出來。裡頭單單二姐一個,會不會照應不過來,要不咱們也過去瞧瞧?」
對於陳灩的心思,陳瀾哪裡會瞧不出來,此時便笑著搖搖頭道:「二姐都說今天她這個壽星翁服侍老太太了,咱們還硬是湊上去幹什麼?若有事,裡頭綠萼姐姐自然會出來喚人,咱們只在這兒等就好。若是三叔和老太太有要緊話說,咱們進去豈不是不便宜?」
陳灩原以為陳瀾必定會因為陳冰搶了自己的風頭而心存不滿,自己只要一提出來,那就更是順水推舟了,全然沒料到竟是被輕描淡寫擋了回來。輕輕一咬嘴唇,她就強笑道:「三姐說的是,是我想茬了。」
話音剛落,她突然瞥見那邊門口門帘一動,隨即就只見綠萼攙扶著陳冰出了屋子。和之前進去時的春風得意不同,這會兒的陳冰怎麼看都有些失魂落魄。面對這種光景,她心中對今日陳冰生辰這盛大場面的嫉妒怨恨頓時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說不出的解氣。於是,看到陳瀾也瞧著那方向,她便笑道:「想來是二姐太能說會道,老太太聽得累了。」
陳瀾才懶得去理會陳灩那些小九九,見綠萼扶著陳冰在邊上的一張椅子坐下,旋即直奔了自己這兒來,她本能地生出一絲不妥當來,因而便沖一旁的紅螺使了個眼色,隨即徑直朝綠萼迎了上去。果然,綠萼一近前就壓低了聲音說:「三小姐,我瞧著裡頭三老爺那光景不對,一張口就是說東昌侯府奪爵毀券,似乎還有什麼更了不得的事,所以老太太囑咐我扶著二小姐出來,又說讓您去取她的蘇合香酒,如今該怎麼辦?」
蘇合香酒乃是太醫院傳出來的方子,最適合有心疾的人服用,因而陳瀾聽出那言下之意,心中一驚,當即對綠萼問道:「那蘇合香酒眼下可有?」
「因為上兩回著實太嚇人了,如今但使出門,我和玉芍總有一人會隨身帶著。」綠萼見那邊紅螺纏住了陳灩,便收回了目光,這才從袖子裡拿出一個一寸來高的玻璃小瓶子,「其實我剛剛就帶著,但老太太都這麼說了,顯然是想著讓三小姐您進去陪著,畢竟鄭媽媽不在。」
對於蓼香院的幾個丫頭,除卻如今已經留在莊子上的芙蓉和木樨,陳瀾對綠萼和玉芍兩個的印象都很是不錯。作為老太太身邊的一等大丫頭,兩人都沒什麼踩低逢高的毛病,遇人總是留一線,玉芍粗疏一些,有些毛手毛腳的毛病,綠萼卻縝密細緻。因而,此時綠萼悄悄遞過來那個玻璃瓶子,她便伸手收了,隨即沖其點了點頭。
「這樣,你讓玉芍去對三夫人說,就說老太太的話,戲不要停著,剩下的戲先演起來。還有,請賴媽媽去把劉太醫暗暗請來預備著,以防萬一。再去前院鄭管事那兒知會一聲,打聽打聽鄭媽媽究竟去了哪兒,大約什麼時候能回來,把準備先做齊全。至於你,還是隨我一塊進去吧,我一個人畢竟沒你妥當。」
綠萼上兩回見過陳瀾臨機應變的能耐,早就心悅誠服,此刻自然是滿口答應。兩人先叫來玉芍,嚴嚴實實囑咐了一通,隨即便往東屋裡去。帘子在背後落下的一剎那,就只聽外頭管弦絲竹聲剎那大作,一聲優美的唱腔陡然傳來,隨即那聲音就因為帘子的緣故輕了許多。眯著眼睛一打量,她就看到暖榻上的朱氏表情猙獰,那看著陳瑛的目光仿佛想把人吞下去。
看見朱氏一手本能地按著胸口,她慌忙上前,取出蘇合香酒就給人先灌了一口,又在其耳邊低聲說道:「老太太,不管什麼事,先別動氣!不管出了什麼事,不過就是應對二字,身子是一切的本錢,只要您身體強健,難道還有過不去的關坎?」
剛剛陳瀾和綠萼一塊進來的時候,陳瑛面上雖不動聲色,但心裡那股確信卻更強了。之前他乍一回來就逼得朱氏進退失據,是陳瀾勸說的朱氏避到田莊上,結果他在外頭就背上了一個苛待嫡母的名聲;他利用那些佃戶鬧事,原想把老太太接回來,可陳瀾先是擋駕,隨後配合楊進周把那一場風波消弭無形;如今這當口,朱氏瞧出他必有所恃,第一反應仍是把陳瀾叫進來,看來,老太太真是把這年紀輕輕的孫女當做是有力臂膀了。
只是,已經吃過了兩次虧,此番他在衙門裡頭呆了整整半個月,做足了準備,自然不會再小看了這麼一個黃毛丫頭。因而見朱氏喝了一口蘇合香酒,隨即閉著眼睛眯了片刻,隨即就扶著陳瀾坐直了身子,他便欠了欠身:「老太太沒事吧?」
「沒事,都是老毛病了。」
朱氏的語氣**的。她本想直接用一句死不了打,但剛剛陳瀾的話提醒了她。因而,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就淡淡地問道:「你剛剛說事關你大姐夫,我倒是納悶得很。韓國公是我的女婿,他的性子我最知道,平日裡好好先生一個,不與人相爭,於名利上頭也看得淡,要說他會做出和東昌侯同流合污的事,別說我不信,就是皇上,又怎麼會相信?」
後進屋子的陳瀾和綠萼聞言全都是劇震。綠萼趕緊低下了頭,縮在袖子裡的雙手卻已經是汗津津的。而陳瀾扶著朱氏,心裡亦是異常沉重。要知道,朱氏沒有嫡親兒子,因而女婿韓國公張銘不單單是半子,只怕是看得最重的人。若是韓國公張銘真的出了什麼事,對於老太太的打擊遠遠比陳瑛最初回來時那一招來得猛烈。
「是,最初得到這消息的時候,我也著實不敢相信。在命人嚴查了那小吏之後,我又使人再去查過,這才得知,大姐夫知不知情暫且不說,但此前二弟去宣府巡視的那一遭,正好是跟著大姐夫這個左軍都督府一塊去的。而且正好在這個期間,大姐曾經以大姐夫的名義給左軍都督府送過一回信,然後以左軍都督府籤押的公函向戶部借出了白銀十萬兩,恰是借給了東昌侯。儘管之後很快還清了,但畢竟左軍都督府的賬面上還有記錄,更不用說戶部了。」
又是東昌侯!
剛剛陳瑛說東昌侯金亮已經是供出了她來,現在又說韓國公夫人陳氏也曾經以左軍都督府的名義向戶部借錢,最後亦是借給了金亮,朱氏不知不覺把牙齒咬得咔咔作響,更不用說胸口那沉悶的感覺了。她很想大罵金亮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更想罵女兒鼠目寸光挪借庫銀的愚蠢,甚至想罵自己眼珠子瞎了看錯了人。
然而,陳瀾看著陳瑛,一個念頭卻不可抑制地陡然之間冒了出來。那次刺殺……她在長街上親眼目睹的那次刺殺是不是就和眼前的陳瑛有關?即便陳瑛未必是主使亦或是操縱,可或許輕飄飄地泄露些消息,或許是給點什麼誤導,於是就成了眼下的局面?
和前一次的咄咄逼人不同,在朱氏的追問下,陳瑛把事情原委更詳細地解釋了一遍,眼見朱氏臉色越來越差,他方才止住了口,忙站起身來,親自從蒲包裡頭去倒了茶送上——儘管那盞茶被朱氏旁邊的綠萼眼疾手快接了過去,他仍是保持著臉上的恭謹之色。又說了幾句不咸不淡的安慰,見朱氏絲毫不想搭理他,他也不以為意,又坐了片刻就起身告退了出去。
綠萼見朱氏半眯著眼睛,大口大口吸著氣,不覺憂心如焚。見陳瀾以目示意,她忙放下了那盞茶,又匆匆忙忙去沏了另一杯,轉回來服侍朱氏喝下了,這才低聲說:「老太太,三小姐起頭就讓玉芍去悄悄請了劉太醫來,這會兒只怕是快到了。您若是不舒服,咱們不妨立刻回蓼香院去如何?」
「不!」朱氏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氣,終於是憋出了幾個字來,「要是讓人傳揚出去,每次老三回來,我都被氣得半死不活,他固然落不下好,我也成了笑話!」
陳瀾知道眼下犯了執拗的朱氏只怕也想到了自己之前猜測的那個可能性,因而一時半會也想不出該如何相勸。畢竟,韓國公張銘究竟是怎樣的人,朱氏自然比她這個外人更清楚。又過了不知道多久,外頭倏忽間鑼鼓大作,想是大戲正到了**,恰在這時候,門帘高高打起,竟是鄭媽媽急急忙忙進了屋子,那臉上竟是露出了幾許惶急。
「老太太!」一貫沉穩的鄭媽媽甚至顧不上陳瀾正坐在朱氏身邊,連禮都沒行就氣急敗壞地說,「我剛剛從廣寧伯府出來的時候,恰逢錦衣衛登門,說是奉旨質詢廣寧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