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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灑在建寧府坑窪不平的道路上,每挪動一步靴子上都粘著厚厚的泥土,如同負重行軍。急促的腳步聲在擁擠的古道上響起,浙兵全都累得氣喘吁吁。
棗紅色的駿馬輕輕甩著脖子,涼颼颼的雨滴甩到侯玄演的臉頰上,仰頭望著陰雲密布昏慘慘的天空,他眉頭緊皺,心中卻漸漸冷靜下來。
行軍打仗不是兒戲,意氣用事永遠是覆滅的隱患,這次這麼多兵馬和以往不同,這些人各為統屬,彼此之間沒有過協同作戰的經驗。若是貿然進攻,很有可能讓李成棟那個狗賊有機可趁。想到這裡,他輕輕地擺手,沉聲道:「傳令下去,減速行軍,保持陣型。」
錢肅樂暗暗點頭,這才是統兵大將該有的氣度,個人恩怨就是再深,為將者也不該迷失心智。看到侯玄演的臉色難看,錢肅樂和孫嘉績對視一眼,一起拍馬上前。錢肅樂輕咳了一聲,說道:「國公,前面就是崇安了,咱們這次沒有帶多少火炮,崇安的城牆在福建算是修繕很好的,要不要從江西調吳勝兆的炮營前來?」
「火炮是攻城利器不差,但是守城也是一把好手。和鄭家比火炮我們不占優勢,得想個辦法,不然崇安城就算打下來,也要花費太大的代價了。福建還有大把城池等著我們,你們可有好主意兵不血刃拿下崇安?」侯玄演拉緊馬韁,停在道路一旁,看著浙兵一個個冒雨前進。
錢肅樂和孫嘉績一起停到一旁,披風上的水順著後背往下流,雨勢越來越大了。
「打仗無外乎天時地利人和,李成棟占據崇安,背靠武夷山,是占盡地利。今日又突遭陰雨,道路泥濘,士卒疲敝,天時也不在我。閩地百姓心向鄭氏逆賊,上至官員吏人,下到販夫走卒,人人皆願為鄭芝龍效力,人和我們也失去了。想要贏他,我看不出奇謀詭計,難以取勝。」孫嘉績不是天生悲觀的人,但是此刻也說不出提氣的話來。在他看來固守仙霞關才是上策,等著湘兵在兩廣取勝,到時候夾擊福建。這也是為什麼他天天在仙霞關修築工事的原因。
孫嘉績、錢肅樂這些浙人大將,雖說都是浙兵領袖,但是心底始終認為湘兵的戰力是勝過浙兵的。侯玄演能夠理解他們的想法,畢竟湘兵戰績更好,尤其是在荊襄最後一戰。
「兵者,詭道也。打仗就是要用計謀,否則大家紙面實力拿出來一比較,誰強聽誰的,哪還用打仗。」侯玄演長嘆一聲,心底開始思索著有沒有辦法,畢竟這一次打到福建,是他從未有過的最不受當地士紳百姓歡迎的一戰。誠如孫嘉績所言,這一次是天時地利人和全都不在自己這一邊啊。
「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管他娘的天時地利人和,福建這塊地方,鄭家這塊肥肉,我吃定了。」侯玄演半是給自己打氣,半是寬慰錢孫二人,說完後策馬而上,隨著大軍繼續往崇安趕去。
錢肅樂和孫嘉績眼底閃過一絲憂色,就在這時突然後面有人喊道:「國公何在?」
兩人回頭一瞧,來的是一個玄衣騎士,看那裝束就知道是凶名在外的潛象營,兩個人不自覺地給他讓開道路。來人順著小兵的指路,來到侯玄演身邊,馬上抱拳說道:「國公,這裡有緊急軍情,要報於國公一人知曉。」說完掏出一封密卷,胡八萬彎腰接過,遞到侯玄演手裡。
侯玄演疑心頓起,死開蠟封的密卷,只見上面寫道:鄭氏賊子鄭渡,從海上運兵,突襲浙江溫州府。連下平陽、瑞安、永嘉,溫州危在旦夕。
這仗越來越棘手了,強如滿清也從未給侯玄演造成這樣的麻煩,畢竟是大航海時代稱得上海盜王的人物,溫州要是丟了,鄭家其他的人都可以率兵從溫州往北攻了。
錢肅樂、孫嘉績二人一起上前,齊聲問道:「是何消息?」
侯玄演將密卷一撕,揚聲道:「沒什麼,鄭渡偷襲溫州,已經被打退了。我們抓緊時間拿下崇安,不然難保他不會繼續襲擾兩浙其他州郡。」
錢肅樂後怕不已,說道:「還好被擊退了,不然我們此時進退兩難,沒想到鄭渡這麼囂張,明知道我們進攻福建,他不但不守,還要主動出擊。我看這小子是沒把我們放在眼裡啊。」
侯玄演輕笑一聲,雲淡風輕地說道:「無妨,只要拿下崇安,掃平建寧府,他們的老巢福州就暴露在我們眼前。如此一來,這群王八蛋哪裡都別想去。」說到這裡,侯玄演眼中閃過厲色,聲音變得有些低沉:「就算是去了,也得乖乖回來守老巢。」
鄭渡從海上進攻浙江的消息一旦傳開,身在福建的兵馬可全是土生土長的浙兵,難免會軍心不穩。就算回師,也會被人掩殺過來,損失慘重。眼下唯一的辦法,就是儘快取勝,用圍魏救趙之計,將鄭渡逼回來守福州。
走過崎嶇的古道,眼前突然出現一個路口,侯玄演問道:「前面該怎麼走?」
孫嘉績早就將福建的地圖爛熟於心,指著左邊說道:「往上走是崇安,往下是建陽。」
侯玄演點了點頭,說道:「你們說該往哪走?」
孫嘉績楞了一下,說道:「當然是崇安,李成棟逃到了崇安,我們不去圍剿了他,留在身後,後患無窮。」
「李成棟是我的仇敵,這一點天下皆知,對不對?誰都知道我侯玄演一定要殺李成棟,我想建陽的守軍也是這樣想的。」
孫嘉績眼色一亮,說道:「國公?」他還是不確定侯玄演真的願意放掉李成棟。畢竟他們的仇恨太深了。這個年代殺父之仇,就已經不共戴天了,更別說殺了全家,殺了全城了。
侯玄演淡淡地說道:「我是三軍統帥,哪能只顧著自己報仇,還是帶著大家打勝仗比較重要。李成棟這次放了下次還可以繼續逮,將士們死傷一個都換不回來了啊。」
眼下仇人就在眼前,自己手裡還有著更多的兵馬,越國公竟然要以大局為重。三軍將士不知道溫州的戰況,只當是侯玄演大義凜然,心中簡直敬佩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我們往南走,先打建陽,再打建寧,最後就是建安。就讓李成棟那個賊王八,躲在武夷山喝茶吧。」武夷山的懸崖峭壁上,有四棵絕種的大紅袍,天下僅此四棵,每年所產茶葉有限,而且採摘困難。錢肅樂一聽侯玄演還有閒心說笑,更加沒有多想了。
崇安城內,李成棟的手下也是人心惶惶,他們並不知道鄭渡進攻溫州的消息。這些人猶如棄子一般,被人丟在建寧府擋住浙兵,似乎這就是他們的使命。
人的名樹的影,儘管李成棟和他的心腹都看不起侯玄演,但是人家畢竟還沒有敗過。一個不敗的統帥,在敵軍的眼中,簡直就是恐怖的源泉。他們手下的小兵,一聽到侯玄演的名字,握槍的手都要顫抖。
崇安縣的衙署內,官吏、武將齊聚一堂,左邊是崇安官吏,右邊是軍中武將,一起站在李成棟下面。
大帳中一片頹靡,所有人都沉默不言,蒲縣的失守給了這些人當頭一棒,長久的安逸讓他們以為福建是個遠離戰火的地方。即使在清兵肆虐江南的日子裡,也沒有耽誤他們安享太平。
蒲縣的遭遇,讓這些人有了兔死狐悲的感覺,死亡的陰雲籠罩在他們身上。
李成棟冷笑連連,聲音如同悶雷一般:「相信你們也知道了,這次是侯玄演親自率兵,已經趁我不備打下了蒲縣。可憐白縣令為國捐軀,慘死敵手。侯玄演可不是什麼善人,你們知道白重贊怎麼死的麼?被五匹馬拽斷了頭顱加上四肢,剩了光禿禿的一個身子,往五個方向噴血。」
李成棟的話,就像是三九嚴寒天裡的冰釘扎進了在場官吏的心中,這麼兇殘的事他們光是聽一聽就已經頭皮發麻。李成棟好像是沒有看到自己的手下害怕的神情,嘿嘿笑了兩聲,繼續說道:「侯玄演和我很有淵源,你們可能要沾我的光,也要享受到這般待遇了。」
堂下眾人被他一嚇,本來就怦怦跳的小心臟,這下更加受不了了。典史雙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倒是武將摩拳擦掌的,頗不服氣。他們自己是知道的,仙霞嶺之戰輸在被突襲,沒有人想到侯玄演來的這麼快,也沒有人想到浙兵會反攻。大意之下才輸了一仗,又不是他們這些人戰陣對敵打了敗仗。
李成棟見到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邊說道:「投降的下場,白重贊已經給我們做了樣子,希望各位大人全力幫助我們這些帶兵的,好好打贏這一仗,為平國公立下汗馬功勞。」
崇安官吏們一聽,紛紛表示要萬眾一心,抗擊分屍狂魔侯玄演。為了不被五馬分屍,他們確實打算一定要好好幫助這些大頭兵打仗。
李成棟使了個眼色,他多年的心腹陳甲馬上站出來說道:「將軍,侯玄演勢大,我看我們還是退到延平府,和世子的大軍匯合吧。」這話一說完,剛剛嚇尿了褲子的崇安官吏,差點連shi都嚇出來。白重贊為什麼會死?說到底還是眼前這群人丟下蒲縣逃了,自己的小命可就拴在這群大頭兵身上了,沒有了他們,崇安就是下一個蒲縣。
李成棟眉毛一橫,說道:「一派胡言,我們走了,崇安的百姓怎麼辦,崇安的各位大人性命由誰保護?」
陳甲佯裝不服,梗著脖子說道:「將軍這是哪裡的話,難道大人們的命值錢,他們的家人命值錢,我們這些小人就該死麼?弟兄們也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死在這裡家中的老娘也沒人贍養,妻子還得改嫁,兒子都可能跟別人的姓啦。一個子沒有,就叫人拼命,普天之下也沒有這個道理啊。」
崇安的官吏雖然打仗不行,但是個頂個都是官場老油子了,披上幾根毛就是人精,那裡還能聽不出這兩個人一唱一和的意思。拐彎抹角也沒有別的事,這是要錢呢。
小命要緊,福建官員說實話不差錢,海運的中心在福建,這是天下一等一的買賣,很有油水。
官吏們紛紛拍著胸脯保證,願意拿錢出來,犒勞三軍將士。只要他們能擋住侯玄演,這些人願意籌錢。他們每人也出不了多少,盡情地從民間搜刮就是了,反正戰火一起,有的是名目榨取民脂民膏,巧立名目收取各種戰時特有的苛捐雜稅就是了。
幾番討價還價之後,定下了犒軍的數目,李成棟這才收回了雙簧表演,一腳踢翻了桌子,大聲道:「侯玄演沒什麼好怕的,我當初能殺他爹,現在就能殺他。收拾好兵馬,將火炮藏在城樓,等他來了管教他有來無回,折了這小子欺世盜名換來的不敗將軍的稱號。」
李成棟帶著手下,殺氣騰騰來到城樓上,揚聲道:「你們都聽好了,蒲縣已經別侯玄演屠殺一空,一個活口都沒有留下。這小子喜歡殺俘虜,你們應該是知道的,要是這次我們打輸了,誰都別想活命。我李成棟無親無故,無父無母,無兒無女,死了也就死了。你們不想死的,都給我拿出點爺們的血氣性來,殺了他們回去和親人團圓。哪裡有什麼不敗將軍,就是運氣好的一點罷了,這次我就帶你們擊碎這個不敗的大帽子。」
不管是背水一戰,還是破釜沉舟,提升的都是軍心士氣。想要通過這種行為,提高兵員個體的素質是不可能的,但是軍心士氣上來了,同樣的士兵往往能爆發幾倍的戰鬥力。李成棟這一番話就很成功,他手下的鄭家兵將,人人都打了雞血一樣,想要為了活命,擊碎不白將軍的神話。
站在城樓的李成棟心中不無得意,他的兵將已經被調動起情緒來了,而且自己還有一個大招。
事關會不會被分屍,崇安官吏爆發了從未有過的效率,第一批的犒軍銀兩已經搬了過來。
李成棟大聲道:「這些銀子我就倒在此地,大家睜眼看,這一次誰立了功,銀子就是誰的。」
先是曉以利害,造成一種哀兵之勢,然後是財帛動人心,一套完美的操作下來,閩兵的鬥志徹底被點燃。
然後,李成棟和他嗷嗷叫的手下,一拳打到了空氣上....
建陽城門的守軍看見浙兵第一眼的半柱香之後,建陽已經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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