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課後感
「怎麼樣?」
剛剛溜出教室的張斐,都還沒有出大門,就被許芷倩給截住,一雙清澈的眸子,是充滿擔憂地望著張斐。
剛下課,就見張斐獨自一人出來,肯定是壞事了呀。
「怎麼樣?」
張斐一愣,問道:「你你方才沒有去聽嗎?」
許芷倩螓首輕搖。
張斐問道:「為何?你不是說要去看得麼?」
許芷倩鬱悶道:「我本是想去的,可是伱也不瞧瞧,那教室外哪還有我占得位子,而且還有許多德高望重的士大夫,這我哪裡敢去。」
她倒是不懼司馬光、王安石,甚至於趙頊,但是她非常害怕嚴復這些老夫子。
要是讓他們見到一個女人往上面湊,非得將罵得許芷倩狗血淋頭,甚至可能牽連到許遵。
天吶!我方才那麼帥,你竟然沒有看見。張斐頓時是意興闌珊,「還算不錯吧。」
「還不錯?」
許芷倩又驚又喜地問道:「他們沒有刁難你麼?」
張斐搖搖頭道:「沒有。」
許芷倩微微蹙眉,「這不大可能呀,前兩天,他們可沒有少諷刺你。」
為什麼張斐方才那麼針對那些學生,就是因為這些天一直被他們挖苦,外面全都是對他的諷刺和謾罵,必須得報復回去,逮著機會就噴,誰還沒張嘴呢。
張斐道:「我隨便找了一個他們不太懂的話題聊,他們都插不上嘴。」
許芷倩好奇道:「什麼話題?」
張斐道:「就是先有蛋,還是先有雞。」
「.那是先有蛋,還是先有雞?」
「啊?」
張斐走了片刻,趙頊他們也就離開了,但是教室裡面的五十個學生,是無一人離開。
他們慢慢蠕動到那木板前,目光呆滯,仿佛在問,方才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們確實十分困惑,一番爭論下來,他們甚至都不太清楚自己在爭什麼。
也正是因為如此,方才他們才會那麼狼狽,根本就還不了嘴。
「法家之法,儒家之法,法制之法。」
葉祖恰念著三法,眼中兀自有些困惑,感覺這理念就是進不去腦子。
這時,蔡京突然言道:「我們之所以困惑,蓋因他將法家一分為二,一部分法令歸為政令,而另一部分法令歸為法制之法,但是在我們認識中,法制之法亦歸法家之法,導致我們在與之辯論時,感到十分矛盾。」
此話一出,眾人是如夢初醒。
葉祖恰一拍大腿,「不錯,就是這麼個道理,我當時就是被困在此處,其實二者就是一回事,你們想想,如果法家之法都無人遵守,誰還會遵守法制之法。」
「不對!」
蔡卞搖搖頭道:「方才爭得就不是這個問題,而是法家之法在先,還是法制之法在先。比如說,有人盜竊被捕,此乃違反法制之法,但如果官家要赦免此人,此又乃法家之法,那到底是以誰為先?」
「如果官家親自下令赦免,估計還是會赦免的。」
「那就是法家之法為先。」
「但這麼做好像又是不對的,理應是法制之法為先。」
「官家若無正當理由,就赦免盜竊之人,大臣們也不會答應的。」
「可官家若是執意要赦免,大臣反對也沒用。」
「咦?這不就是方才他說得儒家之法嗎?」
「等等等,我好像理清楚了。就此例來說,若是法家之法,官家若要赦免,就一定赦免,無人敢有異議。
若是儒家之法,官家要赦免,大臣們能夠勸阻,但也有可能勸不住,別說那些昏君,哪怕是明君也做過這種事,如隋文帝,唐太宗,他們也有不聽勸的時候。
但如果是法制之法,是必然不能赦免的。這便是此三者的區別。」
「這麼說來,好像還是這法制之法更好。」
「那豈不是說這法比官家還大。」
「此話可不能亂說。」
「怕什麼,方才不也說了這個問題麼,法制之法目前還做不到,因為法不夠完善。」
「既然法制之法是大家的共識,那有什麼做不到的,這不是自相矛盾麼。」
「你們沒有聽仔細,不是說做不到,而是以法制之法為先做不到,法制之法是死得,不能給法家之法讓步。」
「為什麼要讓步?」
「權益?」
這教室裡面是激烈在討論,而在國子監邊上的行宮裡面,趙頊與王安石、司馬光、富弼、文彥博這些宰相們也在探討這個問題。
其實大家都意猶未盡,而且目前宋朝內憂外患,大家也都在尋找其它的道路,但可惜張斐捍衛下班的權益,他們也只能自己聊聊。
「其實那小子說得很簡單,並不複雜。」
王安石很是隨意道。
「是嗎?」
司馬光瞧他嘚瑟就很不爽,道:「那你倒是說說看。」
王安石笑問道:「君實心中亦有惑?」
司馬光點點頭,如實道:「我確實有些地方沒有想明白。」
趙頊也很是期待地看著王安石,問道:「先生快快說來。」
君臣私下探討學問,稱呼相對是非常隨意。
王安石道:「法家之法,就是以君令為先;而儒家之法,則是聖賢決定禮法,身正則令行,乃德主法輔;而張三的法制之法,則是以個人利益為先。就是這麼簡單。」
趙頊稍稍點頭:「這聽著好似很簡單,但為何方才這麼多人未想明白。」
王安石納悶道:「我也不知曉,為何他們就想不明白。」
「哪有這麼簡單。」
富弼搖搖頭,道:「其實在諸子百家中,唯有一門學問是以個人利益為先的,且已經失傳千年之久,故此許多人都被困在其中,不得其理。」
司馬光道:「富公所指,可是那楊朱之學,不拔一毛而利天下。」
「正是。」
富弼點點頭,「百家之中,唯有楊朱之學,是在強調個人利益,只可惜楊朱之學未有傳世文章,只有隻言片語,後人也未能一探究竟。」
話說至此,他話鋒一轉,「然而,張三之說,或許能讓我等了解楊朱之學。」
趙頊驚詫道:「富公將張三與楊朱相提並論?」
富弼道:「在臣看來,就憑這法制之法,是足以讓張三躋身於百家之中。」
王安石驚訝道:「富公未免太抬舉那小子了。」
「非我抬舉他。」
富弼搖搖頭,道:「他在課堂上,是將法制之法作為一個標準,但其實這是一門思想,原因在於,他可以用法制之法去解釋法家之法和儒家之法,要說開宗立派,不為過也,諸位若順著法制之法去想,很多事情都會發生改變的。」
趙頊問道:「比如說?」
富弼道:「如儒家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可能就會變得支離破碎。」
趙頊面色駭然,「此話怎講?」
富弼回答道:「就張三所言,法制之法是捍衛個人的正當權益,然而,父子之間亦有可能發生利益衝突。
那麼根據儒家禮法而言,還是要以父為主,哪怕鬧到官府去,除非涉及到大逆不道,否則的話,官府也十有八九會判父親贏。
可若根據法制之法而言,兒子是有資格去捍衛自己的正當權益,二者關係是更趨於平等。」
司馬光就道:「但是張斐也言明,法制之法乃是一種共識,而非某一個人想法,父子親情乃人之天性,亦是共識,故需遵守父母之命。」
王安石馬上道:「禮法是順親情而制定的規矩,其中親情是一種共識,但是父母之命,可就不見得是共識,這是教化。可還記得那登州阿雲就是被迫許給韋阿大。如果就張三的法制之法而言,阿雲至少是有拒絕的權力。」
「這真是太可怕了。」
文彥博不禁驚嘆一聲,他也反應了過來,趕忙道:「官家,此法是萬萬不行,它將會顛覆一切家庭倫理。」
在課堂上,張斐是將法制之法豎立成一個標準,標準肯定是死的,那就是無傷大雅。
可經富弼這麼一說,這問題就大了。
如果順著法制之法去推想的話,很快就能夠得出一個結論,就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將會趨於平等,而個人的自由將會放大。
那麼儒家的整套階級價值觀,都將會支離破碎。
當然,也不至於顛覆。
因為道德和法律,還是有很多相通之處,張斐說儒家之法更接近法制之法,這其實也沒錯。
但本質上,二者也存有尖銳的矛盾,但如果是標準,就不會存有矛盾。
雖然張斐說得很隱晦,如今這黃金一代,就沒有幾個是迂腐之人,尤其是王安石和富弼,他們可都主持過改革變法,雖然他們始終沒有跳出那個框框,但他們接受新事物的能力,也是很快的。
司馬光、文彥博在這方面,是不如他們的。
王安石道:「我也認為此法不可行。」
王安石與文彥博是破天荒的意見統一。
原因竟然是因為張斐。
這.。
趙頊問道:「先生此話怎講?」
王安石道:「如果都強調個人權益,哪怕是正當的,這都會使得國家變成一盤散沙,若從法家之言,就是不顧國家利益『』若從儒家之言,就是沒有捨生取義的精神,這會使得國家變得四分五裂,其實方才我就是想與之爭辯此理,但可惜那小子給跑了。」
司馬光訕訕道:「這會不會就只是我們所想,也許張三就只是想表達律法的原則,他法制之法若只用於司法中,確實是正確的。」
趙頊稍稍點頭,又看向富弼,問道:「富公有何看法?」
富弼道:「目前我也贊成介甫他們所言,若遵從法制之法,有許多問題都無法解決,其實張三自己在課堂也說了,目前儒家之法還是最優解。但是,他沒有說完,我也不敢妄下決斷。」
文彥博道:「官家,此課不能繼續下去了。」
王安石立刻道:「這萬萬不行,他這堂課是在我們眼皮底下上的,而且場面上他還占據上風,若不讓他繼續下去,只會顯得我們心虛,這反而會更令人瞎想。」
他的自信是無與倫比,他就認為自己是對的,一點也不心虛,他根本就怕什麼法制之法。
趙頊點點頭:「這倒也是,那就讓他繼續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