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欲求天下民,先設其利而自至,譬之若冬日之陽、夏日之陰,不召而民自來,此謂歸德。」
鉤陳院長史壽跋安坐在閭門城樓上,盯著身前正咕嘟嘟冒著熱氣的鐵茶壺,嘴裡忽然就冒出了這麼一句。
立在城牆邊的齊敬之聞言抬頭,看了看懸在南方天空的那輪初冬之陽,明亮而不灼眼、溫暖而不酷烈,確實很適合用來比喻聖王德政。
他又低下頭去,望著那些扶老攜幼、傾巢而出,爭相來東郭菜市口觀看鉤陳院斬殺妖邪的百姓,不由啞然失笑:「這也算是聖王設利、萬民歸德麼?」
「呵呵,鎮魔院已經好些年不做這樣的事情了。在他們看來,像演猴戲似的當眾斬殺幾個妖邪,於大局絲毫無補,反而會因為譁眾取寵而被朝野輕賤。」
壽跋連眼皮都不抬,悠然說道:「可大司馬和本官都認為,既然百姓喜歡看熱鬧,咱們就該給他們熱鬧,同時還能讓他們覺得天下尚算太平,心裡也能多幾分安定喜樂,這不是德政又是什麼?」
齊敬之皺眉想了想,終是無奈搖頭:「壽長史這話聽著不大對味,但細想之下倒也有幾分道理。」
「當初九真變亂時,先是天衣教虎君道人假冒天狗、擊碎城門,又有摘心婆子屠滅金刀魏氏滿門,同時城中亦是謠言四起,說什麼國主命鎮魔院豢養狗皮鐵爪之惡鬼棖棖,挖取活人心肝來賄賂天狗,鬧得滿城驚惶、人心搖動……」
「這人心一亂,依託武成聖王封神之道的聖姜人道法理便不再安穩,被其鎮壓的東海金氣、司秋之神隨之動盪,天衣教和丁氏兄弟也就有了可乘之機。」
「只看這些第四境的大能想要成事,尚要先行攪亂世道人心,便知這百姓有沒有砍頭斬首的熱鬧可看、心裡又是否安定喜樂,看似無關痛癢,其實竟也頗為要緊。」
齊敬之走到壽跋對面坐下,心不在焉地盯著鐵茶壺上方不斷升起又散去的水氣:「臨淄甚富而實,其民無不吹竽、鼓瑟、擊築、彈琴、鬥雞、走犬、六博、蹴鞠……」
「我前幾日入城時見到這種景象,私下隱隱覺得不妥,不明白國主和朝堂諸公為何會放任都中百姓耽於享受玩樂,原來其中竟還有這種深意麼?」
聞聽此言,壽跋終於訝異抬頭:「比起在修行上的超卓天資,壽某其實更欣賞你這等舉一反三、見微知著的玲瓏心思。只不過麼……」
壽跋稍作停頓,伸手拎起鐵茶壺,燙洗茶具之後倒了一杯熱茶遞給少年,臉上的笑容很是玩味:「只不過,都中風氣浮誇、百姓熱衷享樂,倒並非是什麼人刻意縱容,而是人的天性使然。」
祂一邊說一邊同樣給自己倒了一杯,用蒲扇大耳扇了扇,美滋滋地啜飲一口,緊接著就仰頭再飲而盡,喉嚨里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
這位鉤陳院長史擱下茶杯,伸手朝城樓西面一指:「依照古制,五家為比,五比為閭,一條閭巷便是二十五戶人家比鄰而居。當年此地被稱作臨淄三百閭時,已經堪稱驚人。」
「然而及至桓王登位,任用管子執政,設宮中七市、女閭七百,征夜合之資以佐軍興。嘿嘿,雖說此閭非彼閭,但七百之數仍舊驚世駭俗,而那些年也確實軍資充足、國勢日隆……這人的天性究竟如何,也就不問可知了。」
驟然聽見「女閭七百」「夜合之資」等言語,十六歲的少年臉上驀地一熱。
他舉起茶杯,低頭喝了一口,只覺湯潤水滑、唇齒留香。
再聯想到壽跋方才喝茶的做派乃至對方口中的桓王之政,少年忽然就意識到,面前這位壽宮之神同樣是個喜歡熱鬧和享樂的,否則也不會口口聲聲為了公事,卻隨身帶齊了炭盆和全套茶具,跑來這閭門城樓上煮茶講古、與民同樂。
正在兩人默默品茶的時候,城樓下方忽然聲浪大起,吸氣、驚叫、喝彩之聲此起彼伏、震耳欲聾。
齊敬之起身看去,只見菜市口正中央的位置,一眾被黃金鎖鏈捆縛的妖邪跪成一排,其中那個穿白裙的年輕美婦人已經身首異處,鮮血流了一地。
哥舒大石站在美婦人的屍身旁,右手提著一柄黑漆漆的長刀,左手則將美婦人的頭顱高高舉起。
在初冬暖陽的照耀之下,那顆美人螓首忽生變化,竟而變成了一顆猙獰兇惡的白狼頭。
「這種妖物名曰『知女』,乃是百歲狼成精,化成美人之形,專向青壯男子自薦枕席,一旦男子被美色所惑,非但自己要進了狼腹,便是家中親人也難免遭了毒手!」
哥舒大石每說一兩句,看熱鬧的百姓便要跟著驚嘆一聲。
等他將這「知女」狼妖的根腳講完,四周的女子們早已是義憤填膺,母訓子、姐訓弟、妻訓夫的場面接連上演,打腦殼的、揪耳朵的、掐胳膊的、擰腰肉的,旁邊還有起鬨架秧子的,當真是熱鬧非凡。
「這知女狼妖行事,倒是與當初的黑驢精有些像。」
齊敬之心裡暗道一聲,目光卻是被那柄散發著悽然刀氣的哥舒刀吸引。
在登上靈台、降服畢方之後,怒睛青羽鶴神異大增,齊敬之不必動用銀煞風母燭台,只憑心燭丁火便能明察秋毫、洞燭幽微。
他方才看得清楚,就在知女頭顱顯出本相的一瞬間,哥舒刀的刀鬼曾經一閃而逝,從白狼頭中扯出一道虛影塞進了嘴裡。
「當初哥舒大石以自身為鞘,強吞陳太丘刀而壓服之,並將其改名為哥舒刀,自己則從修行的門外漢一躍而入第二境,以悽然刀氣開始了餐霞修行,這就已經很不講道理了。」
「可如今看來,他只要能扛得住刀鬼反噬,竟是連心相乃至靈台都堪稱一路坦途……」
菜市口中央,一刀割下知女頭顱的哥舒大石卻沒有想這麼多,揚手就將百年白狼頭扔到了東郭琨玉的腳下:「小將軍看仔細了,這便是你方才叫了好幾聲的姐姐了!」
東郭琨玉低頭瞧著那白毫茸耳、狼吻尖牙,一時間怔怔無語。
哥舒大石懶得再理會他,轉而向圍觀軍民大聲宣告:「前些日子,有邪教妖人糾集邪祟,在遼州九真郡作亂,非但濫殺無辜,更於城中散播謠言、毀謗國主,致使九真大亂、遼州動盪,軍民死傷甚眾。」
「危急之時,我鉤陳院大司馬親自出手,誅盡妖邪、撥亂反正,救東海百姓於水火,又降下鈞命,著我等鉤陳將士自東海出發,一路捕拿妖人邪祟,於州郡大城明正典刑、宣威震遠。」
「今日我等押送此五名妖邪入都,便是要在都中父老面前將之斬殺,以儆效尤、以安人心!」
話音才落,哥舒大石已是向旁邊快速跨出兩步,手中黑刀高高揚起、狠狠斬落。
穿黑色錦袍的老婆婆吭都沒吭一聲,頭顱已是砸落在地,骨碌碌朝著人群腳下滾去。
有了知女在前,那個方向的看客們如避蛇蠍,紛紛跳腳躲避,生怕觸碰到死老太婆的腦袋,招惹上妖物煞氣。
誰知那顆腦袋滾著滾著,忽就崩散成了一團黑氣,散發出陣陣水腥味兒,不多時就在日光下消散於無形。
死老太婆的脖頸腔子裡同樣有大團黑氣噴涌而出,在光天化日之下漸漸瓦解冰消,唯獨不見半點血跡。
「此邪祟名喚『星吒婆』,其形黑氣,盤結於井口之空,人或見之,無不落井死矣!」
聽到哥舒大石的介紹,齊敬之暗暗安撫住天地玄鑒,同時心裡也覺可惜:「若是將這星吒婆拘押煉化,怕不又是一件不輸給將軍煞羽箭的惑心奇寶。」
他望向那頭正懸浮在半空中、大口吞吸著星吒婆黑氣的猙獰刀鬼,發現其腳邊竟然還漂浮環繞著十幾道巴掌大小的虛影,皆是魑魅魍魎、惡形惡狀,一個狼頭人身著白裙的婦人赫然在列。
「青牛髯奴、辟邪御鬼,藏劍心腸、吞舟肚量……這法門委實詭異霸道得緊了,箇中兇險也是自不必提,只是不知星吒婆被哥舒刀的刀鬼吞了,還能保留下幾分惑人心智的威能……」
等到眾人眼中的漫空黑氣消散殆盡,哥舒大石朗笑一聲,大步走向隊伍末尾那個皮膚黝黑、身材短胖的背鍋和尚。
就在這時,站在菜市口東面的百姓忽然起了騷動,人群自行分開了一條夾道,從中走出來一個寶相莊嚴、衣飾華麗的老和尚,懷裡還捧著一個描金畫彩、笑口常開的木球。
「都讓開!這位是福崖寺知客僧首座真覺大師!」
「真覺大師?據說那可是一位修閉口禪的高僧大德!」
人群中有幾分見識的紛紛驚呼出聲,哪怕是沒聽說這位禪師的,單憑老和尚的賣相和「福崖寺」三個字,也都表露出了禮敬之意。
於是,真覺禪師所過之處,竟是人人合什、個個俯首。
東郭琨玉更是忙不迭地飛起一腳,將百年白狼頭踢回給哥舒大石,以免衝撞了佛門高僧。
他自己則是匆忙整理過儀容,一臉驚喜地迎了上去,朝著老和尚恭敬行禮。
眾目睽睽之下,真覺禪師並沒有通過懷裡的木球使者發聲,只是向東郭琨玉微笑頷首。
饒是如此,這位出身東郭氏的小少爺依舊很有些受寵若驚。
他亦步亦趨地跟在真覺禪師身側,目光落在背鍋和尚身上,忽然就明白過來:「禪師此來,是為了那個……那個……」
到了此時,東郭琨玉自然不會將背鍋和尚認作什麼良善僧人,只是當著真覺禪師的面,「妖僧」「邪和尚」之類的稱呼又著實叫不出口,一時間竟是卡住了。
誰知真覺禪師微笑搖頭,繼而在人群最前方止步,沒有半點要救下背鍋和尚的意思。
哥舒大石自然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卻也只是瞄了那個似乎頗有人望的老和尚一眼,見對方並未鬧事,當即移開目光、手起刀落,將背鍋和尚的腦袋砍了下來。
「此山和尚也,下山至百姓屋外,聞人聲即伏地膜拜,起身便入室殺人而食之,最喜食生人腦!」
哥舒大石話音才落,這山和尚便現了原形,身上那件緇衣被脹破,露出一具大得駭人的猿猴肢體,頭顱更是青面獠牙、狀其獰惡,比起知女和星吒婆可要凶得多了,唬得圍觀眾人連連後退。
如此一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真覺禪師便愈發顯眼了。
哥舒大石望過去,開門見山道:「大師是出家人,來此殺戮場也就罷了,一無慈悲之色,二不念經超度……」
他話未說完,就見真覺禪師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手裡的哥舒刀上,接下來的話就沒有說出口。
地上這些死鬼的亡魂和煞氣都被哥舒刀吞了,哪兒還用得著念經超度?
於是哥舒大石便知面前這位福崖寺老僧是個有真本事的,也就省去了諸般虛言,直截了當問道:「大師所為何來?」
真覺禪師這才邁步上前,伸手朝最後剩下的那對童男童女一指,旋即手捧木球,向哥舒大石彎腰行了一禮。
哥舒大石見狀皺起眉頭:「雖說比起前頭死的這幾個,這兩隻人狐惡跡不彰,但手上也是有過人命的,而且已然認罪畫押、甘願伏法,請恕在下不能如大師的意了。」
他說罷便提刀轉身,走向那對童男童女。
真覺禪師連忙舉起手裡的木球朝下一抖,當即便從木球口中掉出來好幾塊金磚。
這些金燦燦的好東西砸落在地上,將周圍人的眼睛都晃花了,便連東郭琨玉都有些傻眼。
從來只見和尚化緣,何曾見過有和尚往外掏錢的?
哥舒大石也是一愣,緊接著就見真覺禪師伸手指了指童男童女的嘴巴,然後又繼續往外抖落金磚。
一旁的東郭琨玉眨巴眨巴眼睛,開口幫腔道:「即便是犯了死罪,臨刑前總還要允許人犯喊兩聲冤、叫幾聲娘吧?你們鉤陳院卻封住人家的嘴巴不許出聲,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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