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休息室中的女士們在熱烈的討論著大富翁達拉莫伯爵和他在倫敦大學裡培養出的乖學生時,好不容易獲得了一時半刻閒暇的亞瑟終於有時間干點他自己喜歡的事情了。
雖然他在外交體系中的職務並不高,但是由於他工作任務的特殊性,並且他的工作還受到了國王陛下與威靈頓公爵等人高度重視,所以,外交部在一定程度上賦予了亞瑟與其職級並不匹配的情報權限。
也就是說,他能在不列顛駐法蘭西的公使館的故紙堆中隨意挑選符合他心意的歷史遺留文件。為了幫助亞瑟做好漢諾王國新憲法的警務改革調研工作,事關警務方面的文件對亞瑟更是毫無保留的。
而今天亞瑟挑選的佐餐讀物是前拿破崙帝政時期與王政復辟初期法蘭西警務大臣約瑟夫·富歇在滑鐵盧戰役結束後寫給威靈頓公爵的一份備忘錄。
——如果有人能夠切實地維護大眾利益,不打擊他們的自信心,不挑戰他們的固有偏見,讓他們喪失思考與行動的能力,或者能夠操縱他們無知而又易於輕信的特點,那麼民眾就能乖乖地保持平靜。當下,我們的文明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其中包含許多進步成分,同時也催生出了一些新的邪惡力量。如今,古老的順從傳統已經過時,而循規蹈矩的方法也已經無法馴服人們。
——拿破崙·波拿巴之所以輕鬆奪權,與波旁王室自己犯下的錯誤脫不開干係,這幫人固執的認為王權之所以被顛覆,是因為有巨大的陰謀在其中作祟,這種致命的偏見愚蠢至極。他們總是不加分辨地使用線人,並在處理情報時不加以鑑別,更沒有多留個心眼。
——根據我在工作中的經驗,警方的線人每天都要提交報告,以換取酬勞和對他的熱忱的肯定。如果他們沒有東西可寫,那他們就會捏造出來。如果意外發現什麼,他就會誇大其詞,以突出自己的存在感,這種錯誤的情報常常造成政府的誤判,並將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抬高到政變與起義的角度。
——當這種政變與起義的擔心瀰漫開來,越來越多出動的軍隊、軍警會使得社會中的空氣變得躁鬱,進而影響到正常的生活秩序,使得社會各階層中都滋生不滿情緒。這種不安的氣味讓那些異見分子一嗅便知,他們開始互相串聯、組織,然後,那些本不該存在的政變和起義就真的在這樣的氛圍中生長出來了。
——當然,這些事實上並不存在的陰謀也並非總是一無是處。如果政府可以抓住編造出來的危險機會,養著一個陰謀足以讓政府藉機獲得更多的力量和權力。但這一切的前提是,政府本身應當是清醒的,他應當明白這個陰謀是虛假的又或者是在可控範圍內的,而不是同樣被陰謀論的恐懼左右了思緒。
而在備忘錄的下方,還留著一行先前歷任英國駐法大使留下的讀書筆記。
身為外交情報人員,他們對於富歇的見解分別給出了不同的意見。但是在亞瑟看來,那都是些行外人看熱鬧似的評語。
或許在自然哲學方面,他的意見不夠權威,但是在警務管理與情報方面,亞瑟還是小有心得的。
他取出衣兜里的鋼筆,學著歷任駐法大使的做派,同樣在文件下方給出了自己的意見。
——事實上,復辟的波旁王朝最大的錯誤就是他們沒有重視富歇的建議,並且撤掉了他的職務,轉而任命埃利·德卡茲擔任了新任警務大臣。根據歷史文件顯示,在王政復辟的最初幾年當中,法蘭西國內並不存在大規模、有組織的顛覆活動,然而德卡茲的警察卻抓人上癮。
——有人因為呼喊「皇帝萬歲!」或者「打倒波旁王室!」而被逮捕,還有人因為失去工作後醉酒發脾氣,或者對老婆發火,對稅率或者麵包價格表示憤怒,甚至於僅僅是表達心情沮喪和不滿,便遭了牢獄。
——這些被抓的人被強迫承認自己在酒館的發酒瘋的行為實際上是在辱罵王室、辱罵保王分子、是在耍流氓,而他們本人則是一個極端的共和分子或是波拿巴分子。他們頻繁光顧的酒館也成了警察口中的反對分子大本營,這些平時在碼頭、工廠里賣力氣的普通人也不知道為何多了一段去過柏林、倫敦或是紐約的經歷。
——在這一時期的法蘭西人,就連穿著打扮也得非常注意。巴黎知名警探弗朗索瓦·維多克先生告訴我,在德卡茲主政的警察時期,有的人會因為衣服上鑲嵌有『帝國之鷹』的紐扣遭到盤查,還有一個珠寶店學徒因為身穿粉白紫三色相間的衣服遭到逮捕,因為警察們懷疑學徒這麼穿衣服是為了展示其對於三色旗(紅白藍)的信仰。
——巴黎消防隊也一度被懷疑忠誠,原因是在國王護衛隊通過時,這些消防隊員沒有舉槍致敬。在1818年1月到1830年6月七月革命前夕,記錄在案的針對當局的暴動數量共有704起,而其中只有約占6%的暴動,即43起是有政治訴求的。
——在這一點上,公共馬車夫與郵車車夫的報告,顯然要比警方線人更加真實,車夫們的報告通常是在反應一些生活的小細節,他們記錄了人們爭吵謾罵政府的真實原因,大部分人思考的目標是如何掙得足額的黃油和麵包,而不是政治問題。
——哪怕是在那43起有政治訴求的暴動中,他們的所謂政治訴求也是與基本生活需求掛鉤的,1816年到1817年在法蘭西爆發的叛亂幾乎全都與火山爆發引起的糧食短缺有關,1819年裡昂爆發的勒德運動初衷是為了抗議新引入的印花機器。
——管理警察部隊與線人體系是一門藝術,這不是可以用指標量化固定的名額。警察部隊逮捕政治犯的頻率與人數,通常不是與異見分子的真實數目掛鉤,而是與政府以及政治頭面人物對陰謀論的深信程度掛鉤的。如果大人物們對顛覆陰謀深信不疑,線人們很快就可以給你變出半個國家的反對派,如果你將這群人關進監獄,那麼很快他們就會變成貨真價實的反對派了。
——維多克先生向我坦誠,警方的線人們在王政復辟時期經常建立『某種政治捕鼠器』,這幫靠賞金吃飯的傢伙會同體力勞動者打成一片、喝酒唱歌,他們教工人們唱冒犯波旁王室的歌曲,將他們置於虛構的顛覆活動中,然後便可以通知警方將這群酒蒙子逮捕。
——在土魯斯,當地警察甚至有過故意煽動糧食價格暴動的行為,他們私下印刷譴責波旁王室的小冊子,並派人將它們分發到市場上去,然後便可以堂而皇之的抓捕那些不明所以、毫無組織、只是憑著不滿情緒謾罵政府的市民。
——波旁王朝死於七月革命的經歷,究竟誰出了最大的力,我想那些因為糧食價格上漲而不滿的法蘭西公民只占了三分之二的作用,波旁王朝的管理方式導致的社會矛盾激化則占到了三分之一,至於那些專業的政治黨徒,他們所做的事不過是在車快到站的時候,一腳把門踹開了。
——針對這樣的行為,我想在蘇格蘭場的發展建設過程中,在漢諾威王國的警務改革過程中,都是必須要引以為戒的。
亞瑟洋洋灑灑的寫了一大篇關於警務改革發展的見解,他剛剛放下筆,正想著喝杯酒緩緩,豈料還不等他端起酒杯,便聽見耳邊傳來一陣頗為欣賞的讚嘆聲。
「布魯厄姆勳爵向陛下建議派你去漢諾威編寫新憲法的警務改革部分,真是沒有選錯人。」
亞瑟抬起頭達拉莫伯爵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來到了亞瑟的身邊,他的身邊還有一位女伴,那是一位亞瑟在倫敦時就見到過的美麗夫人——俄國駐英大使利文伯爵的妻子,利文夫人。
利文夫人笑眯眯的望著這位二十多歲的傑出青年,一如既往用她歡快的語調問候道:「黑斯廷斯先生,喔,不,現在應該是爵士了。你從前送我和考珀夫人的那台留聲機相當好用,我現在簡直一天都離不開它,這次來巴黎的時候,都把它帶在身邊呢。」
如果亞瑟望見這位深藏不露的俄國女特務,腦子裡頓時想起了替他開眼的利物浦爆炸案。就算那件案子利文夫人不是主使,最起碼也曾經深度參與了,然而她今天卻如此施施然的拖著旖旎長裙站在他的身邊,就仿佛是個沒事人似的。
如果不是亞瑟對於爆炸案有個模糊的認知,說不準今天還真讓她給騙了。
不得不說,就算是在大多心狠手辣的上流夫人當中,利文夫人都可以稱得上是箇中翹楚了。
亞瑟摘下帽子站起身行禮道:「夫人,沒想到居然在巴黎見到您了。此時正是倫敦的社交季,您怎麼有時間跑到巴黎散心呢?」
利文夫人言笑晏晏:「往常我都是一半的時間在倫敦,一半的時間在巴黎。但是去年因為霍亂的關係,我幾乎一整年都沒來巴黎,所以今年剛開春我就迫不及待的過來同我的幾位好朋友聯絡聯絡疏遠的感情了。」
利文夫人的話剛剛說完,便聽見了一陣陣長裙摩擦地毯的聲音,濃郁的香水味兒撲鼻而來,幾位貴氣凌人的夫人正滿臉笑容的朝著利文夫人的方向走來。
亞瑟心想:「看來這就是她在巴黎的老姐妹們?」
果不其然,利文夫人發現有人靠近,當即笑著向達拉莫伯爵請辭道:「閣下,接下來是淑女們的茶水時間了。」
達拉莫伯爵聞言,只是笑著開玩笑道:「我本來還想邀請您跳一支舞呢。大伙兒都說,在奧爾馬克俱樂部,您的德意志華爾茲跳的是最正宗、也是最華麗的。」
利文夫人眨了眨眼睛,她的長睫毛顫動著:「或許今後還有機會,您不是馬上就要去彼得堡擔任駐俄大使了嗎?不久之後,我也打算回去一趟看看我的兄弟姐妹。」
達拉莫伯爵摘下帽子道別:「那咱們就彼得堡再見了,女士,祝您今晚玩的開心。」
利文夫人微微點頭,隨後便微微抬起下巴,衝著那幾位在巴黎的朋友迎了上去。
達拉莫伯爵看見利文夫人走遠了,笑容漸漸淺了下來,他坐在亞瑟的身邊隨意的聊著天:「你對利文夫人有什麼看法嗎?」
「看法?沒有。」
「是嗎?」
「我只是有點成見。」
這位向來直率的伯爵瞟了亞瑟一眼,嘬了口雪茄頗感興趣的問道:「你莫非追求過她?然後被拒絕了?膽子挺大呀,小子。」
亞瑟剛開始也不明白達拉莫伯爵為何會有這樣的想法,不過轉瞬他又想起了利文夫人廣泛的『交際圈』,英國前首相威靈頓公爵、奧地利首相梅特涅、英國外交大臣帕麥斯頓子爵等等
亞瑟想到這兒,只能謙虛的回了句:「對於利文夫人來說,我的身份還是太卑微了。」
達拉莫伯爵一聽到這話,立馬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他開口鼓勵道:「別泄氣,小伙子。利文夫人盯上威靈頓公爵的時候,他已經是個大人物了。但是當梅特涅向他求愛時,梅特涅的地位可沒有那麼崇高。至於帕麥斯頓,那傢伙和利文好上的時候,在不列顛政壇也只能說稍有影響力,遠遠算不上大人物,更何況他當時還欠著一屁股外債呢。你只要勤奮點,嘴巴甜一些,終究會有機會的。」
亞瑟怎麼也想不到達拉莫伯爵的嘴裡居然會說出這話。
不過他能說這些,最起碼可以說明一點,對方確實是在把亞瑟當作自己人看待了。
既然達拉莫伯爵如此敞亮,亞瑟也不掖著藏著了,他輕聲咳嗽了一下:「閣下,我的意思是,我對她來說,沒有什麼情報價值可言。蘇格蘭場一直懷疑她是沙皇的間諜,而且從她接近大人物的習性來看,好像也確實是這樣的。」
「哈哈哈!」達拉莫伯爵聽到這話,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小伙子,你真是太大驚小怪了。這有什麼大不了的,誰都知道這些混跡社交圈的外國夫人,十個裡面有八個都擔負著刺探情報的任務。只要伱能把握好尺度,什麼話可以說,什麼話不可以說就行了。有的時候,我們還經常利用這群夫人去替我們遞話呢,那些不好放在明面上說的話,我們一般都是交給她們幫忙轉達。」
「嗯?」亞瑟一挑眉毛道:「是這樣嗎?」
達拉莫伯爵晃蕩著酒杯道:「沒錯,就像是你在蘇格蘭場使用線人一樣,和夫人們當然要處好關係,但是又不能處的太深入了,她們的話是有作用的,但是你也不能全相信了。喔,對了,我這裡說的不能太深入並非是物質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亞瑟聞言不禁肅然起敬道:「閣下,您才來巴黎沒多久,就連巴黎的腔調也學會了。」
達拉莫伯爵也開玩笑道:「我的學習能力還是不如鮑寧先生,他可是會一百多種語言呢。」
說到這兒,達拉莫伯爵又一本正經道:「亞瑟,如果你真的能與利文夫人處好關係,對於我們將來在彼得堡的工作絕對是大有裨益的。你應當知道,她的哥哥本肯多夫伯爵是俄國御前辦公廳第三廳的最高長官,她在歐洲社交圈裡掌握的能量也遠比你能看到的更高。當然,這不是一個命令,而是我個人的一點小建議,我只是覺得年輕人如果喜歡什麼東西,最好不要輕易言棄,更何況當下你正好有個趁虛而入的機會。」
「趁虛而入?」亞瑟被達拉莫伯爵搞得一頭霧水:「閣下,您的意思是說她把帕麥斯頓子爵踹了?」
達拉莫伯爵笑眯眯的:「不是,踹個男人對於利文夫人來說也太稀鬆平常了。再說了,帕麥斯頓子爵與她的關係依然挺好的,我暫時看不出兩人分開的兆頭。」
「那您說的是什麼?」
達拉莫伯爵掃了眼四周,確定沒人監視他們之後,這才俯下身子低聲道:「你應當知道沙皇尼古拉一世很反對七月革命吧?如果不是後來梅特涅苦苦勸他,他甚至直到現在都不願意與當前的法國政府建交。」
亞瑟思索了一下,他微微點頭道:「可是這與利文夫人有什麼關係?」
達拉莫伯爵道:「雖然沙皇最終承認了法蘭西的現政府,但是當初七月革命發生時,沙皇的第一反應是召回所有在法國的俄國貴族。俄國的奇恰戈夫將軍當時已經退休了,常年居住在巴黎和我國的布萊頓,所以他給沙皇寫信,希望能夠豁免於規定。但是尼古拉一世對奇恰戈夫的回應是,他被剝奪了在俄國的所有財產、榮譽、銜位,甚至國籍。
而利文夫人當時也在巴黎,甚至直到現在也經常來到巴黎小住。也就是說,她同樣沒有遵守沙皇的規定。雖然她沒有像奇恰戈夫那樣受到同等程度的懲罰,但是從我們得知的情報來看,她已經被沙皇疏遠了,甚至連她的哥哥也主動與她斷絕了關係」
將這些事情連在一起,亞瑟忽然對利物浦的爆炸案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
怪不得這老娘們兒冒著那麼大的風險去替沙皇幹這種事情,原來是為了想要討尼古拉一世的歡心,以便重新奪回她在俄國宮廷中的地位。
亞瑟端著茶杯略微沉吟:「也就是說,她表面看起來波瀾不驚,但實際上她就像是個溺水的人,想要儘可能的抓住一切能夠抓住的繩子嗎?」
「說不定。」達拉莫伯爵喝了口茶:「畢竟沙皇辦事並不像是不列顛那麼體面,惹怒了他,誰知道哪一天宴會結束後,利文夫人就會被炸彈送上了天呢?據我所知,巴黎的俄國間諜可不在少數,那些突然出現的看起來人畜無害的俄國貴族,他們悄無聲息的來,又悄無聲息的走,你覺得他們是幹什麼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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