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臣記住了。」扶蘇連忙道,額頭不禁滲出涔涔汗水。
嬴政已徹底平靜下來,靠著坐榻大靠枕,沉吟片刻,緩緩道:「對於他人的話,不要盡信,要學會有自己的判斷。」
「不過此人的確說對了一點,朕的確有意將你送到九原大軍。」
「你在咸陽待的太久了,對大秦制度了解甚少。」
「去邊荒磨礪一下,對你不算壞事。」
扶蘇低著頭,紅著眼道:「兒臣不想去邊荒,兒臣只想服侍在父皇身邊。」
嬴政看了扶蘇幾眼。
沉聲道:
「你為朕的長子,理應擔起一些責任。」
「而今匈奴的確北去,但依舊有少數盤踞邊地,不時南下劫掠,北地並不太平,你身為朕的長子,去北地安撫民心,監督長城修建,同樣十分重要。」
「一切當以國事為重!」
「可是父皇,你的身體......」扶蘇滿心擔憂。
嬴政漠然道:「朕的身體,朕自己清楚,沒那麼容易出事。」
「國事不是兒戲。」
「何況朕已派人下去準備,不日徐福就會再次出海,若此行能尋得仙藥,也不枉朕這些年的付出。」
「父皇!兒臣願為父皇尋覓真正的神醫......」扶蘇道。
「住口!」嬴政突兀發作,又是一聲怒喝。
扶蘇緊緊咬住牙關不說話了。
看著扶蘇這倔強的神色,嬴政心中喟然一嘆,臉上難得露出一抹哀色,但很快就消失在乾瘦臉膛上。
嬴政肅然端坐,淡淡道:「伱有這個心,朕已知足了。」
「朕有些乏了。」
「你若是無事,先行退下吧。」
扶蘇面色蒼白。
他很想再次進言,只是最終忍住了。
他已非是當初,豈會聽不出始皇話中的意味?
始皇目下身體之衰敗,恐已非太醫能治,不然豈會寄望縹緲的仙藥?
第一次。
扶蘇真切感受到始皇可能隨時倒下的危機。
慌亂的心顫抖不已。
然而。
這是父皇的命令。
他前面才向父皇保證,今後絕不再忤逆父皇,又豈敢去出爾反爾?
而且前面自己只是開口說去尋神醫,便已惹得父皇惱怒,若是再開口,只怕會更加激怒父皇,父皇本就身體疲憊憔悴,又豈能再經受這般的動怒?
他實在沒有勇氣再開口了。
扶蘇低垂著頭,沮喪著臉,失落道:「兒臣的確還有一事,想請父皇恩准。」
「說!」
扶蘇道:「兒臣想謄抄一份九年前朝堂議『郡縣分封』的資料。」
「今日兒臣去獄中旁聽,嵇恆提到大秦為何激起民怨民憤,其中的根源就在分封跟郡縣。」
「兒臣不明。」
「因而想借閱相關文書。」
「此外,幼弟同樣也想借閱,故兒臣想謄抄一份,差人送到獄中。」
「請父皇恩准。」
嬴政目光微闔,久久注視著扶蘇,扶蘇竭力低著頭,不敢表露任何情緒,嬴政似意識到了什麼,長吁一聲,道:「你自己決定吧。」
「多謝父皇。」扶蘇依舊低著頭。
「還有嗎?」
「兒臣,兒臣沒有事了。」
「下去吧。」
「兒臣告退。」扶蘇恭敬一禮,緩緩退出了大殿。
嬴政望著扶蘇背影,良久無語,直到扶蘇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中,才欣慰的額首道:「身在帝王之苑,有些事是無可避免的,你現在也該明白一些了。」
「不過,嵇恆......」
嬴政眼中閃過一抹凌厲寒芒。
他其實並沒把嵇恆放在心上,但扶蘇前面說的那些話,卻讓他不禁脊背生寒。
嵇恆察覺到的東西有些太多了!
讓他都生出了不安。
唯一讓嬴政安心的是,嵇恆現在是在獄中,不到半月時間,就會被坑殺,不然就算是他,也會坐立難安。
他已非年輕力壯之時,實在沒精力跟體魄,跟這般心智的人博弈。
而今的大秦也經不起這般折騰。
「郡縣分封?」嬴政眼中閃過一抹冷色,漠然道:「周代的從俗而治,從來都不適合大秦。」
「郡縣集權才是大勢所趨!」
「不過也好,若能讓扶蘇早點明白其中道理,對他日後政道也會大有裨益,也不枉朕的兩個公子,這般厚待於你。」
「只是嵇恆你究竟打的是什麼主意?」
「又有何居心?」
嬴政眉頭一皺,有些想不明白。
以嵇恆之才,斷不可能這麼輕易身陷囹圄。
然則,嵇恆明明看穿了一切,卻又直接一頭扎了進來。
獄中的嵇恆,分外的放鬆寫意,仿佛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即便以嬴政的見多識廣,也屬實沒猜透嵇恆的想法。
「嵇恆。」
嬴政低聲念叨了幾遍,便沒有再去多想。
他看了看空蕩的四周,似想起了什麼,朝殿外高喊了一聲。
很快。
一名宦官恭敬的出現在殿內。
嬴政冷冷的看了宦官幾眼,問道:「徐福可曾說何時出海?」
宦官道:「回陛下,目下徐福所需少男少女業已集夠,說立冬潮平就會出海。」
嬴政微微頷首,又道:「替換之人何時進宮?」
宦官道:「徐福說下月即到,徐福還說這位老方士是真正的神術,侍奉陛下比他更為妥當。」
嬴政長吁一聲,擺了擺手,道:「朕知道了。」
宦官應諾,緩緩退了出去。
嬴政高坐其上,素來強毅無匹的他,此刻卻滿眼哀色,低沉道:「孔夫子說不語怪力亂神,而今朕卻得靠方士之士活著。」
「不亦悲哉!」
「然朕卻又不得不如此。」
「天下難定,扶蘇短時難成器,朕又豈能這麼倒下?」
「朕不能。」
「也不准倒下!!!」
嬴政臉上浮現一抹病態的紅潤,眼神無比堅定。
他深吸口氣,平復自己憤恨的心緒,再次翻開案上奏疏,不辭辛勞的批閱起來。
天色漸暗。
扶蘇已回到了雍宮。
魏勝及幾名刀筆吏早已靜候多時。
扶蘇匆匆進入大殿,並未歇息,直接讓他們著手謄抄。
只是在看到案上那捲掩合竹簡時,扶蘇目光微沉,最終伸手把這卷蓋住,只讓魏勝及幾名刀筆吏謄抄其他竹簡。
這一番謄抄便是數個時辰。
等扶蘇差人送去牢獄時,天色已微亮,無邊無際的宮殿間,已縈繞起一抹淡淡薄霧。
天已漸漸轉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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