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焆陽不知道怎麼拒絕,這是他第一次覺得自己若拒絕了這個婦人甚至不是有損善念而是有損功德。
婦人的話就好像是在和她約定一件事,而且是一件聽起來只要完成了約定就功德無量的事。
這個事聽起來像是無稽之談,可越想越覺得世上人若都如此那天下美滿。
雙方明明沒有說幾句話,秦焆陽在點頭同意走進這籬笆小院的時候就像完成了一種議事。
甚至,像是兩國邦交重臣簽署了某一種對雙方有多好處的協定。
這項協定叫做:人類關於承諾互相照顧出門在外之人的公約。
秦焆陽覺得如果自己不走進這個校園,在道德上自己都會飽受譴責,且譴責他的,還是他自己。
那隻黑貓似乎還保持著警惕,一直用隨時戰鬥的姿態應對。
黑狗則不然,在主人將客人引領進門之後他它就一直跟在客人身邊,一聲不叫,但也不會搖動尾巴。
它收起了敵意,但秦焆陽感覺的出來,這隻黑狗只要感覺出他對主人有任何不利的舉動,馬上就會發起攻勢。
而讓秦焆陽有些忌憚也有些好奇的是,不管是黑貓還是黑狗都表現的像一個殺手。
在他剛剛出現在小院門外的時候,黑貓弓著身子呈現戒備狀態的那一刻盯著他的眼睛。
而那條黑狗,第一眼看的不是他的眼睛也不是別的什麼部位,是他的脖子。
「我願意招待遠來的客人,可請客人原諒我不能請您進屋,我是一個婦人,又獨居,若請您進屋的話唯恐會傳出些什麼不好的名聲,所以請您見諒。」
婦人不但長相和氣質不像是個村婦,言談也不像。
秦焆陽連忙回答道:「我就在院子裡等著,多謝大嫂能可憐我,也請大嫂不要太過麻煩,只需給我們每人一碗麵就好,有些醬拌一拌即可。」
婦人笑著回應:「你們是從北方來的?」
秦焆陽微微一怔。
自己只是隨口說了一句,沒想到婦人對詞句的反應這麼敏銳。
「北方人愛吃炸醬麵,只是可惜了這裡沒有合適的醬。」
婦人走到門口的時候精準的抬腳上了台階,沒有任何猶豫和摸索的過程。
她上了一步台階之手就伸手,精準的觸碰到了門帘。
這些動作看起來是那麼尋常,可秦焆陽忽然醒悟過來,她對這一方世界如此熟悉,熟悉到根本無需雙目就能了如指掌,或許只是因為,她從未走出過這個小院。
秦焆陽示意四名手下廷尉不要有任何異動,五個人坐在院子裡也只聊了些生意上的事。
不多時,門帘再次被挑開的時候,婦人端著面走出門,秦焆陽連忙上前接了,嚴格遵守著婦人的要求,不要說進門,他連那一步台階都沒有上去。
五個人都是在門口接過來一大碗面,熱氣騰騰。
秦焆陽覺得哪怕就是用銀針試一試有沒有毒都是這大嫂精神上的褻瀆,可他還是不得不這樣做。
面沒有任何問題,五個人致謝之後便吃了起來。
看起來只是一碗不起眼的清湯麵卻滋味十足,沒有一條肉絲吃起來卻還帶著肉味。
「你們不是生意人吧。」
大嫂忽然問了一句。
這句話讓秦焆陽心中微微一震,他實在不願意相信這樣一個婦人會有問題。
「我們是要去南疆尋運氣的人。」
秦焆陽回答道:「讀過些書,家境都一般,一路往南走的話盤纏未必夠用,我們便五個人合夥採買了一些貨品,一路走一路賣,能賺一些是一些。」
「出門在外的人都不容易。」
婦人輕輕嘆了口氣。
秦焆陽隨即問道:「大嫂也有家裡人出門在外?」
婦人想了想,像是要點點頭但最終卻是搖了搖頭。
「不是家人,可比家人還要好。」
婦人指向對面的夫子廟,她看不到但指的方向沒有絲毫偏差。
「以前有幾個小孩子,每天都在夫子廟裡讀書,他們的先生是個喜歡喝酒的傢伙,有些時候喝了酒就在課堂上睡了。」
「他們小時候都頑劣,趁著先生睡覺,要麼過來拔了我的籬笆院牆,要麼翻進來捅破我家的窗戶紙。」
「有兩個小孩兒每次都阻止他們,說這樣不對,別人破壞了的,他們兩個就要重新修補好,籬笆拔掉了他們就插好,窗戶紙破了他們就糊好。」
「有一天,那個先生說,除了那兩個懂事的孩子之外其他的孩子都不要了,其他那幾個孩子全都嚇壞了,又是那兩個孩子給他們求情。」
婦人說:「也不知道他們是真的改了,是嚇壞了,還是突然就明白道理了。」
「從那天開始,他們這些小孩子就包了我家裡的事,每天都有人早早來,幫我把水缸灌滿,幫我喂喂雞鴨,幫我打掃院子。」
「那個教書的先生就說,這夫子廟裡七個孩子,若能長此以往下去,或許就會出七個中舉入仕的,說不定還能出大官。」
秦焆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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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愛喝酒的教書先生,在變相告訴村民要善待這孤獨的瞎眼婦人。
西南邊陲這個地方原本窮苦,地域又偏,原本的人心不一定會善良到哪兒去。
一個獨居的瞎眼婦人,在村子裡要說不被欺負誰能信?
若是規勸那些大人,只怕怎麼勸都不管用。
可教書先生隨隨便便用了些手段,就讓村民知道了能做大官的孩子最起碼先學會什麼。
那七個孩子或許是村子裡條件比較好的人家,本身就有一定的影響力,有七家本地人的影響,其他村民也就不會再隨便來欺負人。
這教書先生,倒是有些手段。
婦人繼續說道:「後來不知道怎麼了,願意來幫我的孩子越來越多,便是不在這夫子廟讀書的孩子,也會時常來幫忙做一些事。」
「再後來就有傳說,說是夫子廟正對著我家,夫子每天都看著呢,誰心腸好誰心腸不好,他都看的清清楚楚,心腸好的他會照顧,心腸不好的家裡一定造災。」
「其實哪有這種事呢,只是那個愛喝酒的先生照顧我罷了。」
秦焆陽沉默了一會兒後問:「我聽聞縣城裡這麼多年沒有一個孩子科舉入仕,那先生的話還有人信嗎?」
婦人回答說:「有人信啊,大家都信,雖然沒有一個孩子科舉入仕,可是那些孩子後來都很好,家業也越來越好,他們雖然都離開家了,卻每年都能往家裡送回來不少銀子。」
秦焆陽微微皺眉:「可是我們走街串巷做買賣,沒見誰家高門大院,家裡多數都是老舊房屋,似乎不像是......」
婦人也微微皺眉:「為什麼家裡條件好些就要建新房呢?」
她看不到遠方,可她抬起頭卻好像要看向遠方。
「那位教書先生說,這裡太小了,太偏了,能走出去的孩子若能在外安家立業,有本事的就把家裡人接走,回來這裡就算見了新宅日子也不會好到哪裡去。」
「先生還說,城外的田地一共就那麼多,每家每戶分到手的只能夠口糧,走出去看看外邊有多大,比守在這裡要強很多很多。」
秦焆陽好奇的問:「那位先生呢?」
婦人搖頭:「不知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他了,我曾問過別人,那先生生的什麼模樣,他們說,先生滿頭乾枯的頭髮,稀疏還捲曲,臉上總是油光油光的,也不知道多久不洗臉。」
「大家都說他不像是個讀書人,可他卻真的教了很多孩子讀書明理,這裡很多人都被接走了,老鄉親越來越少,挺好的,他們都去見識外邊更大的天下了。」
秦焆陽這才明白過來,為什麼這個小縣城裡人口那麼少,來之前聽說有近萬人,進來之後才察覺到最多不超過五六千。
「那位先生還說,走出去的人多了,剩下的人也能過的好些,因為剩下的人能種的田就多了。」
婦人笑了笑:「他真的是一個聰明人。」
就在這時候,一個看起來七八歲的小孩子背著一個布袋跑過來,到門口就喊:「三娘三娘,鈞涯哥哥給你捎回來的東西,我幫你房門口,你自己一會兒取。」
婦人立刻笑起來:「等下再跑。」
她起身回到屋子裡,拿了兩個果子遞給那小孩兒:「解渴吃,一路跑來肯定滿頭大汗。」
孩子也不客氣,接了兩個果子說了一聲謝謝三娘轉身就跑走了。
婦人拿了布袋放在旁邊,臉上是一種無比幸福的表情。
「現在那些孩子都長大了,他們都在外邊,可每個人往家裡捎東西回來都不忘了我,也有我一份。」
婦人「看」向秦焆陽:「讀書做官不做官也許沒那麼重要,他們現在多好?」
秦焆陽點頭:「是啊,他們多好。」
婦人說:「現在孩子們都去縣學力上學了,他們說縣學比縣衙還要氣派,我沒有見過縣衙是什麼樣子,但我想,如果孩子們求學的地方比官老爺坐堂的地方還要大,那真的是很好很好的。」
秦焆陽深吸一口氣後說道:「我剛才路過的時候看到了,縣學裡有許多孩子在讀書,縣學真的比縣衙大,大一倍。」
婦人嗯了一聲:「我有時候能聽到孩子們的讀書聲。」
秦焆陽沉默了一會兒後問道:「大嫂,最早在夫子廟裡讀書的那七個孩子,是不是每年都會回來看你?」
婦人搖頭:「沒有,他們也和別的孩子一樣,每年都會托人捎回來一些東西。」
秦焆陽嗯了一聲:「他們是這通崍縣城開始明白事理的孩子,有了他們做榜樣,將來這裡一定會越來越好。」
婦人說:「這裡不用越來越好,他們越來越好就好。」
婦人問:「你們吃完了嗎?」
秦焆陽連忙起身:「吃完了。」
婦人說:「吃完了把碗筷放下就好,不用幫我收拾,你們若是碰了我的東西,我自己也未必還能找到。」
秦焆陽他們連連道謝,然後在凳子上留下了一串銅錢。
婦人聽到了銅錢的聲音,她搖頭:「你們吃我一碗麵就留下錢,那將來我的孩子們路過你家吃一碗麵是不是也要留下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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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我的孩子們。
大寧立國二十幾年了,縣城裡走出去了一批又一批逐漸長大的孩子,都曾經照顧過她,她覺得都是她的孩子。
現在秦焆陽懂了,為什麼她說互相關照一下出門在外的人。
孩子們很少回來,她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保佑那些孩子。
秦焆陽走到門口,回頭的時候張了張嘴想問關於晏青禾的事。
但他忍住了,不只是怕暴露。
回到夫子廟裡,他手下廷尉問:「晏青禾會不會就是在這夫子廟裡讀過書?如果是的話,那個教書先生會不會......有問題?」
就在這時候有一名廷尉發現了什麼,招呼秦焆陽過去。
他們在一張已經格外老舊的書桌上發現了一行刻字:代夫子收徒,教育七子,皆成材,美哉美哉,如飲瓊漿。
他們又仔細找了找,沒找到關於這位先生叫什麼的任何線索。
秦焆陽忽然想到了什麼......
他自言自語道:「那位禿頂嗜酒的胖先生教會了這裡的人善有善報,可善有善報是很難在短時間內讓人堅信不疑的事。」
他看向對面的那個籬笆小院:「惡有惡報才是讓人能在最短時間內記住的事......他是怎麼讓通崍縣城裡的所有人記住且堅信惡有惡報的?」
只靠嚇唬那些孩子說因為他們不善良所以就不准他們讀書了?
不但嚇住了那些孩子,也嚇住了這通崍縣城內的所有人?
善有善報的事發生過但人們未必相信那是善有善報。
惡有惡報的事發生過且馬上發生,人才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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