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是前代科學家們中最傑出的一位,也正是她帶領著團隊成功發明了能夠篩選基因的鏈技術。可是關於這個,有很多細節甚至都還沒來得及公開,就隨她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千在替我補充著1899所講不太客觀的內容,因為它對那些老科學家們只有敬畏,更別說前代科學家了,除了一味的「吹捧」,我再聽不到其他信息。
「這是為什麼?」
「其實,後來的傳聞說起,玲女士一直都在糾結著那場基因革命的倫理與道德,只不過是那時的異生種當權者不斷向她施壓,才迫使她不得不將這個技術的模型完善,最後投入使用。但儘管如此,她還是堅持著只有自己一人持有該項技術的核心……不久後,兩族大戰爆發,原始種人很快贏得了壓倒性的勝利。在他們穩固政權期間,最重視的一件事便是拘禁和控制玲女士,經過慘無人道的嚴刑逼供後奪取了鏈技術的核心,為他們所使用。但要我說句不該說的,這也只是我們復興會的一面之詞。到底真相如何,誰知道呢?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玲女士最後是被殘忍殺害了,而篩選基因的關鍵則落入了原始種人——也就是墨城政權手裡。復興會曾經責令老科學家們多次嘗試還原這個技術的完整性,可是無不例外皆以失敗告終——那實在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復原的技術!這就是費倫多人為什麼無法自己生育出原始種去秘密培養然後對抗墨城的理由。另外,加之因為早前流放費倫多這個荒蠻之地的,全都被上了一把無形的『基因鎖』。正是清算者們知道這裡難以管轄,所以加倍嚴格地對待流放一事——在追查體檢時凡是三代以內有原始種血統或是有任何誕下原始種後代可能的,通通遭到屠殺……他們的確在技術與自然生理兩個層面都完全封死了異生種人私生原始種人的希望。」
「不過我猜墨城高層們所獲得的技術也並不完整吧?所以這才有『次品嬰兒』的回收工作。」
千聽到這句話時驚了一下,直愣愣地注視了我兩秒……
「你知道了!?」
「知道了。包括幻想鄉。」
她皺了皺眉頭,似乎是有些疑慮,但很快岔開了話題。
「復興會不是一開始就致力於尋找『次品嬰兒』的,那只是最後的無奈之舉。在之前老科學家們雖然無法還原鏈技術,但是現在看來,他們確實通過鏈技術發展了分支……」
說罷,她緩緩望向了1899。
「我知道了,您說得對,1899被製造出來就是為了成為費倫多人民的僕從與對抗清算者的兵器。1899與1899的同胞是祂們最大程度還原、甚至超越原始種『再生』能力的人造體。」
「噢,那麼那些老科學家們怎麼把你們關在這兒,而不是投入戰鬥?」我輕率地向它問道。
這麼一問,倒讓它感覺更加失落。
我見它竟然感性地自嘲般笑了笑:「也許是因為1899和同胞們長得醜陋,而且還會嘔吐出高腐蝕性的液體?也許是因為1899和同胞們要侍奉的主人都害怕或者討厭見到我們?」
接著它低下頭去,用一種惆悵到像是獨自一人在站台淋雨的腔調說道:「這些只是也許。最主要的原因,1899知道——因為1899和同胞們有不可控的觸發性歇斯底里症。只要發起病來,我們就會成為純粹的殺人機器,不論是原始種還是異生種,凡是所見都是殺戮對象。這種症狀普遍存在卻又無法消解。更讓祂們感到棘手的是,1899和同胞們是連毒劑都無法殺死的可怕怪物。」
「他們沒有嘗試過避開觸發條件?」
說這話,同時我也是想知道怎樣避免它發狂,儘量和它多保持這樣和平相處的狀態。
它哼地笑了一聲。
「觸發條件?那就是『感受』到鮮血。」
……
還真是諷刺。它們生來就是為了殺戮,就是為了將敵人撕裂,可那樣做的話,卻又會使它們失去控制,成為自己人的威脅。
「所以,他們就只有把你們關在這裡了。」
「對!」
它看著像是憋了很長的一口氣,然後呼的一下釋放了出來。
千在旁邊一言不發,我望了望她,看見她神情悲傷。
「他們從不曾來看望過你們?」她問。
「從不曾。」它答。
「他們從不曾給你們食物?」
「從不曾。」
轉而,千的神情又突然變得嚴肅起來。
「那麼,你的同胞們呢?」
這句話,卻聽得像極了質問。
「我吃了它們。」
……
漫長的沉默。
……
「你怎麼可以這樣?!」
沒有回答。
我緊緊按著千的肩膀,生怕她會衝上前去作出什麼傻事。這個傻姑娘總是把「善惡」分得明明白白。她當然會為了一個人造生物受到不公正的對待而感到同情與悲傷,可在那同時,她當然也會為了這個人造生物吞噬同胞而感到氣憤與憎惡。
「它們是你的同胞!他們就是你同甘苦共患難的親人!你怎麼對它們下得去手?儘管我們的科學家們做得很過分,但你也不可以用這個來掩飾!你吃了它們,這不是件光彩的事!這只能說明你的自私和野蠻,這只能說明你…真的不是個能讓人接受的…的確是個…令人感到害怕的…東西!」
她氣惱得語無倫次。
但是對此,我可不會用什麼「未經他人事,莫勸他人善」來對千說教,因為我知道、我確信,倘若是她被關在這裡,她是不僅寧可餓死的,可能在餓死前還會卯足了勁無微不至地照顧他人。但我老叫她「傻姑娘」也不是沒有理由——她總把凡事都想得太過單純,像我一樣。
這些人造生物可是有著極高的自愈速度的!他們即便不得已要茹毛飲血,也相當於是有著無窮無盡的食物來源……我知道這種說法聽起來噁心,但實際就是如此。我看到1899身上那些駭人的疤痕以及嘴邊淡淡的血漬就已經知道了,它曾無數次啃咬自己的肉體,以此來充飢。然而,為什麼它的同胞卻消失得無影無蹤?它們明明可以通過同樣的方法活下來。之所以如此,我想答案只有一個——它們都被1899完全吞噬!
可我絕不相信這只是它單純地享受大快朵頤的刺激感,反之,則像一個艱難完成的使命。
1899沒有迴避千詰責的目光,反倒坦然地說道:「並不是自私。正相反,我才是做了最大犧牲的那一個。」
我瞬間明白了。
「當活著找不到希望、看不到出路的時候,總是要比安靜地死去還要難受萬分!」
千沉默。
我不知道1899已經忍耐了多久,在這樣一個冰冷、潮濕、黑暗、雖然通風卻仍讓人感到無比窒息洞穴。
它有「同胞」,它有「親人」。
它們一起被製造出來,又一起被冷酷地遺棄。
殘忍的是它們多少也擁有活生生的情感。
會笑、會痛。
在無數的時日裡,從滿懷祈望到失望,從失望又燃起不放棄的期盼,再從期盼轉變為又一次的失落。
它們的命運在這個由混蛋統治的世界裡起起落落,夢想一次次地破滅。
看著幽閉的洞穴,比死囚的監牢還要可怕。
強光探照燈、膠囊浸泡倉、手術台、分解工具……
它們是在這樣的一個環境裡如同行屍走肉般苟活著。
它們或許還擁有異生種人漫長的壽命、飢餓又會刺激它們的本能撕咬自己的肉體;它們活著,卻望不到終點,最後活著便成了無窮無盡的折磨。
它們是洞穴中的西西弗斯。
而1899,選擇代替它的同胞承受一切。
它的確是做了最大犧牲的那一個。
留到最後,甚至連唯一可以交流解悶、幻想未來的同伴也沒有。
看著一起一道的同胞一個接一個地消失,這對仍然活著且情感強烈的它何嘗不又是一大血淋淋的刑罰?
我微微聽聞千啜了一聲。
有些哽咽。
「對不起。」
「不要緊。」
……
我回頭望了望那條投下來的光線的尾巴——此刻正好照耀在1899深深刻出的刻線上,散發著燦燦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