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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明白,為什麼一切會變成眼下的局面。文師閣 www.wenshige.com
終還是問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蕭懷朔道,「你又何必要問?我若說實話,只會讓你更難過。」
如意道,「我只是想不通,我們明明——」
蕭懷朔便打斷她,道,「從一開始我們就不是正常的姐弟。」可為避免進一步傷害如意,他還是轉而說道,「是在橫陂村。」
在追查莊七娘的身世時,如意曾到過橫陂村。當日她察覺到翟姑姑的侄兒一家之死和蕭懷朔脫不開關係,便沒有繼續追查下去。
蕭懷朔道,「決明給你的名單里,有個穩婆姓錢?」
如意點頭,忽就意識到了什麼。
蕭懷朔便道,「那人便是翟姑姑的『侄媳』。是她親手為阿娘接生,又親眼見阿爹用你替下了那個男嬰。她認出了你肩頭胎記,想將我們兩個出賣給李斛。我偷聽了他們的對話。」
「那個時候你就……」
「嗯,那時我就已經知道,你不是我的親姐姐。」
蕭懷朔道,「我也想過維持現狀,可是我做不到。」他說,「——錢婆不止認出了你,還說她的孫子就是當日被替下的男嬰,是阿娘的親骨肉。」
如意腦中不由一片空白。
蕭懷朔道,「——而我親手殺了他。」
如意面色瞬間慘白。她想安慰蕭懷朔,卻不知該如何是好。而蕭懷朔搖了搖頭,拉了她的手替她暖著,反過來安慰她道,「所幸他並不是。」他解釋道,「那只是錢婆為了騙取富貴而編出來的謊話。被替換掉的男嬰確實已經死了——名單里有個叫寬亮的閹人,就是他受命,親手處理了那個男嬰。」
「但這些都是回到建康後,才慢慢查出來的。」他說,「在事後的很長時間裡,我都以為我殺死的,也許真的是我同母異父的親哥哥。」頓了頓,他又說,「我確實想過要維持現狀,就當我從頭到尾就只有一個姐姐,可是……」他頓了頓,道,「我做不到。」
如意無言以對。她明白這種感受,若蕭懷朔沒有殺了那個人,他也許還能釋然,就當他不曾聽說這個秘密。可偏偏他殺了那個人,對徐思的負罪感令他無法釋懷,無法裝作什麼都沒發生。
而如意自始至終都對此一無所知。
在他最艱難的那段時光,她出於理所當然的親情自以為是的陪伴在他身旁。而他想必也始終在糾結,該以什麼身份接納她。
蕭懷朔傾身上前,凝視著她的眼眸。
如意心中混亂,一時竟無由躲閃。
就算不能理解蕭懷朔的感情,她其實也能想像,若她接受了,一切會是什麼情形。
——至少蕭懷朔能得償所願,不會再輾轉反側。徐思大概也不必繼續兩難下去。甚至就連徐家也許都會隱隱鬆一口氣,畢竟誰會願意和天子搶女人?她無需離開建康,可以繼續做自己手頭在做的事,也許私底下名聲會變得很難聽,但作為天子的嬖寵,她手上的權力和便利只會更多。礙於物議,至少五六年內她不必入宮為妃,而到五六年後議論平息,也許蕭懷朔的心意早已改變,也許她變得能接受這段感情……
這其實已經是最不壞的選擇。
可是當她感受到蕭懷朔溫熱的氣息時,她忽就記起那夜月下金陵,她和徐儀並肩坐於高台。
她猛的清醒過來,於是扭頭避開了。
——這是不壞的選擇,就只是這個選擇背叛了她的心,背叛了徐儀的等待。大概,也辜負了蕭懷朔長久以來的掙扎。
蕭懷朔攥緊了手心。
他並沒有繼續進逼,而是安靜的坐了回去。
如意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麼好。
蕭懷朔見她面露愧疚,反而笑起來,「騙你的。你怎麼什麼都信?就算他是我的哥哥,他可是李斛的兒子,不但打算認祖歸宗,還要擒了我獻給李斛。是他該死,我又何必自責糾結。何況他根本不是。」
他輕笑著望著如意,似乎有些無可奈何,「我無法繼續把你當姐姐待,和這件事毫不相干——只是因為我從一開始,從記事起,就從來沒把你當姐姐罷了。」
他偏偏要笑著說傷人的話,將他們年幼時的感情盡數否決。
他從來都是越焦躁時便越要輕描淡寫,越輕描淡寫時,說出的話便越是殺人誅心。
如意能察覺到他的痛苦,卻回應不了他的感情,便只默不作聲的聽著,任由他發泄出來。
蕭懷朔卻猶以為她不肯信,越發誠懇起來,「真的,我是阿爹教出來的。阿爹從未將你當女兒看待,我又怎麼可能真的將你當成姐姐?」
他果然知道什麼話最能刺傷她,最能說服她。
如意依舊能記起幼時那許許多多不公正的待遇。現在想來,先皇也許將她當礙眼的小東西,當哄徐思開心、陪蕭懷朔玩耍的玩意兒。有時大概也將她當奴婢,當忠犬。他教她感恩、服從、忠誠,會因為她無意中悖逆、損害蕭懷朔而狠辣懲罰,就像懲罰一隻不懂得敬畏主人的狗。
他希望她能事事以蕭懷朔為先,照顧他、保護他、幫助他,如有必要隨時準備好為他犧牲。在先皇看來,她存在的價值,就是為了蕭懷朔能過得更輕鬆、順遂些。
這確實不是對待女兒的方式——先皇的親生女兒們,也確實從來沒被這樣教導和要求。
就算先皇從未點破,蕭懷朔耳濡目染,只怕潛意識裡也很明白,她和琉璃她們是不同的。
蕭懷朔道,「阿爹從沒點破,我也一直以為你是我的姐姐。可其實我從來就沒把你當姐姐。我叫著你姐姐,心底里卻覺著,你是屬於我的,你的一切,都屬於我。」
就算如意一開始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告訴自己他只是氣急敗壞了,不能當真、不能當真——她也依舊不由自主繃起了身子,就像一隻拱起脊背的貓,隨著他的話而劍拔弩張起來。
她說,「我不是。」
她當然不是。
蕭懷朔的記憶中如意從來都不屬於任何人。年幼時吵架,他伸開手臂擋住門不許她離開,她翻身便從窗子裡躍出去。野貓都沒她那麼來去自由。稍大些她懶洋洋的躺在他的屋頂上曬太陽,他攀不上去便踩在樹上同她說話,她自屋檐上探頭出來笑他四體不勤,屋檐下桃花肆意開了滿樹。再後來她組建了商隊,賺來的錢盡數拿去為他籌集糧草,然而莫非她是為了他才散盡千金?當然不是,她自有她的志向和理由。
她說「我親自去找他,若他活著我就把他的人帶回來,若他死了我就把他的屍骨帶回來。」她說,「自幼及長我所做一切事,有哪一件是需要你來為我操心、替我定奪的。」她如晨光撕破烏雲般斬開敵陣縱馬殺來,在劫後餘生的屍山血海之上,輕輕對他一笑。她清黑如暗夜的眸子裡,始終閃耀著溫柔明亮的光芒。
她有她的垂天之翼,逍遙而圖南。
他甚至都無法將她庇護在羽翼下,更不必說握住她、得到她。
若她當真屬於他,他也不至於痛苦至此。
蕭懷朔道,「你當然不是……若你是,又怎麼敢這麼拒絕我——你以為你拒絕的是誰?」
如意同他對視著,輕聲問道,「……你是想讓我匍匐叩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