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藩王在京城都有專門負責地方與中央事情奏報的進奏院。藩王屬地官吏,在京城幾乎都住在進奏院,湘南王兩位質子自然也不例外。
元帝時期,藩王強勢,進奏院在京城橫行霸道,景帝登基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把進奏院統統整治了一翻,如今這進奏官早已不是湘南王派遣的親信,而是景帝選拔的官吏。
進奏官李驥早早就收拾好院落,等著兩個世子入住。
進奏院有五個主要的院落,是供湘南重臣回京述職居住的地方。元帝時,各地方進奏院肆意擴建,湘南進奏院剛好有兩座新建別院,還沒來得及讓湘南的官員來京城享用就改天換地了,如今正好可供兩位世子在京長住。
兩個院落分居花園兩端,一東一西。三人剛走進花園,就聽見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昏暗的燈籠照影下,兩名女子從東面款款而來。
雖然天色較暗,看得也不甚分明,蘇陌卻第一眼就認出這兩人正是蘇譽的兩個侍妾張氏和徐氏。
這兩人的來頭可不簡單,張氏巧玉乃是武平侯的庶出女兒,算起來也是蘇陌的表妹,而這徐氏愛蓮卻是湘南王妃徐氏的侄女,富商女,也是蘇譽的表妹。
蘇譽十五歲納妾,便是納的自家花容月貌的庶出表妹。而蘇陌至今只有一個通房丫頭曉月,單從這一點來看,李驥便可看出這兩位世子身份孰輕孰重。
按常理,東邊為尊,乃是長嫡正位之所在,而當日蘇譽這兩個侍妾入京硬占了東苑,李驥並沒有多做阻撓,便順其自然了。
李驥雖然是朝廷親任的官吏,俗話說入鄉隨俗,連蘇陌的舅父武平侯都放棄過這位外甥,他李驥自然不會逆了湘南那兩個掌權者的意。
吳氏和徐氏雙雙上前行禮,一紅一蘭新做的夏裝,粉雕玉琢的容貌,妝扮得十分嬌俏。連蘇陌看了都不得不由衷地夸一句「弟弟好福氣。」
蘇譽面沉如水,只是看了她一眼,沒吭聲。
倒是吳巧玉沖蘇陌又福了一福,親切地道了一聲,「表哥,一路舟車勞頓甚是辛苦,巧玉已經做好晚宴,表哥可否賞臉?」
這吳巧玉雖然跟蘇陌是表親,但在湘南王府一年多,他們總共說了不到十句話。當日蘇陌受冷遇,全府上下巴不得跟她撇清干係,連唯一可以依仗的母族武平侯一家也當她不存在,將所有重寶都壓在蘇譽身上。
吳巧玉為討那位王妃歡心,對蘇陌避之猶恐不及。這倒是她第一次在人前對蘇陌以禮相待。
蘇陌看得好笑,面上卻擺著該有的沉穩,「多謝表妹好意。一身風塵,為兄想回房洗漱歇息。」
吳巧玉的意思她明白得很。張氏和徐氏雖說都是庶出女,但並不是不可能被冊立為世子妃,誰讓兩家都沒有嫡出女。她們就巴望著憑藉母族關係,能順利坐正了湘南王世子妃的位置。
在湘南時,正牌王妃自然是幫著自家侄女的。而今遠在京城,徐氏王妃要插手可就鞭長莫及了,如果吳巧玉能得到蘇陌這個已然是世子人選的表哥的協助,勝算也就大了一分。
蘇陌最煩內宅這些勾心鬥角的事兒,自然不想承這個表妹的情去攪這趟渾水。
可吳巧玉顯然沒那麼容易就放棄,「表哥若是累了,我叫萍兒送些茶點過去便是。表哥一定要好生保重身體。」
多乖巧體貼的人兒呀!
蘇陌客客氣氣地道過謝,便往西廂走。
她這邊剛挪動步子,蘇譽也跟了上來。
以前蘇陌就覺得這個弟弟有點與年齡不符的老成冷漠,如今卻覺味出另一種情緒來。
蘇陌啟口寬慰道:「你不用覺得不好意思,李驥也說東苑比較大,你們一家三口,總不能讓兩個侍妾住一個院子吧,那還不鬧得天翻地覆……」
沒想到蘇譽卻回她道:「我住東苑很坦然,兄長不用擔心。」
蘇陌一口氣就憋悶在胸口,這到底是個什么弟弟呀?
蘇陌加快了腳步,蘇譽卻沒落一分,繼續說道:「這京城藏龍臥虎,我幫兄長擋刀擋槍,難道不是兄長該感謝我嗎?」
蘇陌腳下一滯,得了便宜還賣乖,這弟弟當真無恥之極。
蘇譽對她的憤憤之心無動於衷,反而面色冷漠地繼續勸誡道:「如今你一人在京城,應該納兩房妾室伺候才是。」
&兄的事情,自有主張。」納什麼妾,讓她們來捅破這最後一層窗戶紙嗎?她年紀是大了,當務之急應該找一個合適的歸屬。
這個人選,張弛最是合適。人好,跟皇帝關係也親近,東窗事發,還可以幫她擋一擋。
蘇陌這夢做得美滋滋的,蘇譽當頭一棒砸下,「你是不是看上張弛了?」
他這兄長的眼神從來就那樣直白,別人或許看不出來他的意思,他這個弟弟看了十六年,再看不出來就真是白瞎了這雙眼。
蘇陌打了個激靈,咽了口唾沫,「你、你說什麼?」
竟然心虛至此?
蘇譽的臉更冷了,信誓旦旦地說道:「我們蘇家男兒,絕對不允許出斷袖!」
家族榮譽他蘇譽誓將捍衛到底。
蘇陌背脊泛上絲絲涼意,「弟弟,你想哪兒去了,我當然不是斷袖,呵呵……」
蘇譽沒再理她,但還是跟著她亦步亦趨地進了西廂。
西廂不大,就是尋常兩進兩出的院子。外院有兩個粗使雜役,見他們一進來,立刻上前跪拜。而內院也只有兩個丫頭,負責主子的飲食起居。
這可比大戶人家的子弟待遇差多了,蘇譽不禁皺了皺眉頭,「要不,我修書回家,讓他們派幾個能幹的丫鬟僕人來?」
蘇陌仔細觀察著蘇譽的舉動,沒發現異樣,這才擺擺手,應道:「來了也不會真心待我,何必。」難得逃出那個王府,她可不想在千里之外還要受人約束。
蘇譽差點忘記了,以前在湘南王府時,蘇陌身邊就一個奶娘一個曉月,院子裡的事情都是她們在做。雖然辛苦點,但對蘇陌伺候得也算盡心,也沒有雜七雜八那些勾心鬥角的事情,小日子倒是過得簡單安靜。
若真把湘南王府調人過來,誰知道又會有什麼歪歪腸子。
想到這裡,蘇譽的臉色就不怎麼好。伸手摸了一把桌子,沒有灰,翻開茶杯,也是剛洗過的,很乾淨,提了茶壺倒了杯水,水溫微涼,倒也適宜。
兩個貼身丫鬟長得清秀水靈,年紀跟蘇陌相仿,兩個粗使雜役稍長一點,低頭站在他們面前倒也恭敬順從。
蘇譽將杯中涼茶飲盡,「好吧。那你早些休息。」說罷起身,不忘跟這些下人交代一句,「仔細伺候著。」
&齊齊的四聲回應。
蘇陌捏著茶杯只覺好笑,為什麼她的院子,這個弟弟發號施令發得如此理所當然。
是夜,趙毅留宿軍營,到翌日早才回宮。坐到龍椅上,看著厚厚堆疊的奏摺,趙毅突然對太監總管劉德元道:「蘇陌身子不好,他又貪吃,你叫廚房做些湘南口味的糕點送過去。」
劉德元看看這位主子起色,等了好一會兒,沒聽到其他吩咐,忍不住提醒一句,「那蘇二公子呢?」
同樣是湘南王世子,總不能厚此薄彼讓朝臣又瞅出什麼風吹草動無事生非就不好了。
趙毅眼皮都懶得掀,「蘇譽不喜吃食,你隨便去庫房挑點什麼吧。」
劉德元應聲而去。
於是,蘇陌起床便看見宮裡送來的精緻糕點。上面的花色很特別,是湘南一地特有的一種野生花。
&東西來的小公公說,這是皇上刻意讓御廚做的湘南才有的糕點……」
兩個丫鬟看著這盒糕點眼睛都在放光——這可是御膳房的手藝,這樣式,這氣味,就是與咱尋常百姓家的不同。
蘇陌眼珠子爬了兩圈,一勾唇角,提起食盒就往外走,沒到門口又退了回來,叫丫鬟拿了這邊的食盒換上,這才出門。
張弛未成家,也常年在外,年紀雖大,卻沒有獨立門戶,依然跟父母兄長住在張府。
蘇陌到時,碰巧看到一個大紅花袍的中年婦人從張府出來,聽管家的口氣,這位是上門說媒的。
這張家,除了張弛還有一位未出閣的小姐張瑤,蘇陌忍不住多問了管家一句。
管家知道蘇陌的來意非常熱情恭敬,自是知無不言。
&公子不娶妻,三小姐如何敢越兄嫁人?這不,夫人都急了,二公子一回京,就拿了畫冊來挑少夫人。」
蘇陌走到半道,張弛已經迎了出來。今日張弛穿著藍色錦袍單衣,發冠高束,陡然多出一股貴公子的軒然氣度。
蘇陌的眼睛彎了彎,「如此一看,張兄也是儀表堂堂。」
張弛笑著替蘇陌引路。
這夏日自然是湖心水榭最舒適,涼風習習,滿堂荷葉馨香浸入肺腑,當真愜意之極。
這水榭叫聽雨樓,乃是張府最大的藏書樓。書最忌火,建在這湖心,再合適不過。
臨窗的書案上一本手抄藥典正翻開,上面壓著一塊玉石,想必是張弛看到一半就聽見蘇陌造訪所以停在這裡。
藥典旁邊放著一本畫冊,蘇陌將糕點給張弛,自己翻開畫冊,果然是媒人拿來的東西。眾多美女亭亭玉立,躍然畫紙,看得出,畫師的技藝十分高超。
張弛見她看得認真,不由戲謔道:「大公子也未成家,不如選上一位?這可都是京中有名的大家閨秀,才貌俱佳。」
蘇陌裝出一副正人君子模樣,合上畫冊說道:「姻緣之事,我喜歡順其自然的緣分。某一日,驀然回首,發現最適合自陪伴一生的人就在身邊,那種感覺才美妙。」
蘇陌其實更想說,這些畫冊怎麼能當真?這畫師的筆觸一看就能將東施畫出西施的風韻,欺騙和善的張弛還行,可騙不過她的眼睛。
張弛想了想,嘴角溢出一抹笑,「的確。」
&兄,我認識一位姑娘,溫婉賢良,可惜她如今不在京城……」
這是蘇陌第二次向張弛說起了,張弛儘管不太好意思,但還是很給面子地說道:「大公子推崇之女子,一定有過人之處,有緣的話,張某一定要見見。」
蘇陌儘量壓住嘴角上揚的弧度,熱情地招呼張弛吃糕點,「這是湘南玉米桂花糕,你吃吃看。」
張弛咬了一口,軟糯爽口,不是他曾經吃過的湘南糕點那種甜膩的味道,而是淡淡的鹹味,餡兒用的是切碎的堅果,原滋原味,的確不錯。
&何?」蘇陌也不喜歡吃甜食,所以在聽丫鬟說是湘南口味,她就沒了興致,但拿來借花獻佛還是不錯的,畢竟是御廚手藝。
&好!我還不知道這京中竟然有人能做出這種湘南味道的糕點。」
蘇陌笑意更濃了。張弛跟趙毅如此親厚,沒吃出御膳房的手藝,她便放心了。幸好出門時,換了一個食盒,如此一看,的確沒人能想到這是從宮裡出來的東西。
&還怕第一次做不合你胃口,難得你賞臉。」蘇陌厚顏無恥地說道,一臉淡定的裝逼模樣。
張弛驚了一下,「這是你做的?」
一個湘南王嫡出長子,怎麼會這些?
蘇陌也覺得這牛皮吹過頭了,漫不經心地繼續圓謊,「我有一個丫鬟叫曉月,跟我一起長大,我兒時沒有玩伴,偶爾會跟她學一些東西……」這樣以後他若再做出什麼不符合身份的事情來,不就可以解釋了?
張弛是知道蘇陌在湘南王府受到的冷遇的,好好一個世子,被迫跟個小丫鬟學做糕點也真夠辛酸的。張弛這樣善良的人,自然不會去揭蘇陌的傷疤,但看蘇陌眼中並無一絲陰霾,反而忍不住生出幾分疼惜來。
兩人惺惺相惜直聊到接近午時。
張弛都準備留蘇陌吃飯了,蘇譽卻不請自來了,當然,蘇譽也帶著伴手禮,是一本手抄本醫書,都是民間難得的妙方。張弛一看就挪不開眼。
蘇陌淡淡地瞥了蘇譽一眼,「這你是從哪裡弄來的?」
蘇譽臉上平靜無波,心中已經殺得血雨腥風。他只是睡了個懶覺,一起床就聽說蘇陌來找張弛了,難道昨晚他的話都白說了嗎?
&大夫,家兄還要吃藥,我就先帶他回去了。」
張弛這才從醫書上抬起頭來,尷尬地摸了摸額角,「對不起,忘記這事了,對了,我再寫個食療方子,大公子可以好好補補。」這麼單薄瘦弱的人,竟然是王府子弟,還真是令人喟嘆。
蘇譽看著張弛寫好方子,吹乾墨跡,收納入懷,「張大夫留步,這醫書難得,我們兄弟就不打擾你研習了。」
說罷拱手,拉著蘇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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