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嘯天的到任是超乎尋常的,不但蘭芝四套班子的成員都到樓下迎接,還是市委組織部長汪楨親自送任,其重視程度甚至超過了鍾敏秀上任。
慕嘯天躊躇滿志,一路上都是興致勃勃地看著沿途風景,雖然這一路風景並不怡人,但在他眼裡卻是一派生機。
他只要想到老頭子多年來為他設計的道路是如此一帆風順,他的心裡就對赴任蘭芝充滿信心,即使要重遇老同學孟謹行,他也認為根本不是什麼問題。
汪楨坐在車子的後排,心情卻格外沉重。
老書記慕新華把兒子交給他,是對他的信任,也是他肩頭沉甸甸的擔子。
蘭芝的情況過去是慕新華的心病,現在是傅聲揚的心病,區別在於,過去慕新華煩的是經濟一直上不去,現在傅聲揚憂的是幹部隊伍的穩定。
作為慕新華一手提拔起來的人,汪楨不能辜負慕新華的託付,為了讓慕嘯天在蘭芝站穩腳跟,在工作上取得成績,就算是哪天觸動傅聲揚的痛處,他也必須為之。
可是,從京里下來的慕嘯天似乎對基層的複雜情況毫無心理準備,這又讓汪楨感到極度的不踏實,他在來前與慕嘯天談了很久,說蘭芝的過去和現在,用正面的談話一遍遍地引導、告誡慕嘯天,希望慕嘯天對蘭芝的情況有個充足的思想準備。
他繼承了慕新華的工作作風,恪守組工幹部守口如瓶的說話方式,哪怕面對的是慕新華的兒子,他也沒有把心裡真正想的話說出一個直白的字來,以至於談話結束後,他自己都懷疑慕嘯天有沒有明白自己的意思。
正因為如此,汪楨的心情很灰暗,一路上車子每過一個坑窪,他都會皺起眉頭提醒司機慢點,再慢點。
唐浩明等人足足多等了一刻鐘,才算是把汪楨和慕嘯天等到。
簡單的寒暄後便是見面會,照例的宣布任命,照例的勉勵講話,照例的就職表態,所不同的是,為了充分表示對慕嘯天的支持,汪楨的講話分量很重,每一句話都經過他的仔細斟酌,字字句句都意有所指。
汪楨雖然沒有明確說明要大家全力支持慕嘯天的工作,但上到唐浩明,下到普通機關辦事員,誰都能辨出他的潛台詞。
慕嘯天畢竟在燕大做過教師,發言洋洋灑灑,足足講了一個多小時,但基本是言之無物的大而空,聽到最後連汪楨都暗暗皺眉,唐浩明也失去了發言的興趣。
原本開完會就準備回都江,但慕嘯天的一番發言讓汪楨本就懸著的心吊得更高了,唐浩明請他留下吃午飯時,他點點頭同意了。
午飯後,汪楨並沒有馬上離開,而是讓唐浩明給自己安排一間房間,把孟謹行叫來談話。
慕嘯天上任的排場令孟謹行不由自主對比當初他剛到蘭芝的情形,那可真的是天壤之別啊,再一次充分說明了朝中有人好做官這句話,也使他再一次想起留校資格被頂的往事。
汪楨把他叫去談話,反倒使他心裡的陰霾一掃而空。
如果不是慕新華覺得心虛,汪楨有什麼必要找自己談話,而不是和唐浩明或是鍾敏秀談。
在汪楨對面坐下後,汪楨並沒有說話,氣氛壓抑而沉悶。
汪楨不開口,孟謹行自然也不能開口,倆人就這麼默默坐了十來分鐘,汪楨才一字一頓地說:「小孟,你和嘯天是同班同學,知根知底,現在成為同事,今後工作中更要積極配合,一起把蘭芝的工作搞上去。」
「汪部長放心,我一定會在唐書記和鍾縣的領導下,積極配合慕嘯天同志的工作,盡職做好自己本分。」
孟謹行清楚,自己這個態一定得表,否則汪楨估計回去覺都睡不著。
即使有了這個表態,汪楨也不可能安心,他就是帶著一肚子的不安回的都江。
鍾敏秀上午的會結束之後連午飯也沒有吃,就帶著人下村考察去了,唐浩明等人都猜測,她這是故意給汪楨難堪,也是對自己上任時汪楨派仲懷義送任的抗議。
鍾敏秀這一走,走了好些天,直到縣人大按組織法補選縣長和副縣長前才會來。
補選結束後,她才正式主持召開縣長碰頭會,對幾個副縣長的分工重新做了調整。
吳剛任常務副時,主管發改外事和金融,鍾敏秀沒有把這些工作直接交給慕嘯天負責,而是將孟謹行分管的招商換成了金融,招商則成為慕嘯天分管的工作。
她的理由很簡單,招商工作接下來會是蘭芝未來幾年的重要工作,慕嘯天是市委專門爭取來的高級人材,充實到蘭芝政府班子就是為了加強蘭芝經濟建設的需要。
她指出,孟謹行在過去的不到半年時間內,為蘭芝爭取了近十個億的投資,希望慕嘯天能在此基礎上為蘭芝的招商工作開創更新、更高的局面。
鍾敏秀定了今後招商工作的調子,慕嘯天接下來的工作難度,明眼人一看便知,柯周等人立刻有了看好戲的感覺。
慕嘯天沒有下過基層,一畢業就留校,根本想不到十個億資金對蘭芝是個什麼概念,因而對鍾敏秀的這番講話並沒有放在心上。
此外,他的心裡一直牢記著一點,慕新華對他說過,創天在蘭芝接連投資了兩個項目,其中一個項目剛剛簽訂意向,還沒有落地,他上任後如果能儘快和鄔雅沁達成共識,把這個項目抓在手上,他在蘭芝就成功了一半。
會散出來,慕嘯天主動叫住了孟謹行,「謹行,晚上一起喝一杯。」
「好啊。」孟謹行並不拒絕,他告訴自己,要把對慕家父子的那點態度放在心底,以後絕不再露面上。
倆人剛到走廊上,石磊快步迎了上來,殷勤地接過慕嘯天手中的杯子和筆記本,「慕縣,唐書記指示我,以後專門負責您的工作和生活。」
孟謹行愣了一下,餘光望到正一路遠去的鐘敏秀,不確定這個安排唐浩明是否和她溝通過。
他忽然很後悔,當初沒有在儲豐落馬時,及時把石磊調出政府口,所謂防君子易防小人難,像石磊這種人,在吃了那麼大的虧以後,除非他大徹大悟,否則一旦翻身,不知道又會搞出多少事來。
晚上這頓酒並無特別,按下不表。
第二天鍾敏秀卻把孟謹行叫了去,進門第一句話就問他:「你現在對一些問題是不是見怪不怪了。」
孟謹行一頭霧水詫異地看著她,「什麼意思啊。」
「我問你,當初在長豐,你幾次差點丟官是為什麼。」
「呵,這你不是知道……」孟謹行突然停住,「你是覺得我現在對蘭芝的礦污染漠視了。」
「難道不是。」鍾敏秀不客氣地反問,「除了老熊嶺金礦,全縣大小礦區,光廢礦山就有五千多畝,礦業局、林業局,包括礦企,誰拿出過修複方案。」
孟謹行一下明白她為什麼要讓自己分管環保了。
他道:「不是我換個地方就開始漠視這項工作,而是蘭芝的礦山開發早,採礦業由來已久,而且基本都是私自開採的小礦坑,五千多畝廢礦山基本處於無主狀態,如果要搞修復工程,無疑將要由蘭芝財政來埋單。而幾十年來,蘭芝的財政又一直徘徊在入不敷出的狀態,植被恢復的資金對於縣財政來說就是一筆只有投入沒有產出的天文數字。你是縣長,現在應該最清楚,蘭芝財政是不是能承擔這件事。」
「你變了。」鍾敏秀說,「過去的你充滿激情,只要是正確的事,明知不可為,你也會迎難而上。現在,你也學會了尋找各種理由,為自己的不作為找藉口。」
孟謹行一拍額道:「我不知道府辦還能不能找到我交給儲豐的報告,但我自己手上是確有礦山改造以及植被恢復工程計劃的。我之所以沒有跟你提這件事,是因為雖然我們引進了大量的項目,但這些項目尚未為蘭芝產生足夠負擔龐大財政的能力,隨著城市改造的推進,用錢的地方數不勝數。如果你要先搞植被恢復工程,我是求之不得,但你覺得資金問題你會毫無壓力嗎。」
孟謹行打電話給江一聞,讓他把當初寫的那份蘭芝礦業調查報告送過來。
江一聞很快就拿著報告走了進來,孟謹行接過報告放在鍾敏秀桌上,「這就是我把一聞調到自己身邊前,交給他的第一個任務。在他的這份報告中,不但詳細羅列了全縣礦山分布情況,也詳細地列明了所有礦山的破壞程度。後面還附有我事後請林業局就植被恢復作的費用測算、工期測算。」
鍾敏秀粗略一翻便知道確是自己冤枉了孟謹行,不禁有些歉意,但當著江一聞的面,她不好意思表露出來,只好低頭繼續細看報告內容。
當她看到孟謹行在報告最後手寫的補充內容時愣住了,良久抬起頭來看著他問:「這個籌資方式才是儲豐擱置你這個計劃的真正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