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奇峰緊合雙目,唇略張著。
余男用手往他鼻端試了試,床上的人一抖,緩慢睜開眼。
他眼神茫然,努力辨認了半天,「津左..我睡著了?...剛才做了一個夢..」
「什麼夢?」
蔣奇峰吞咽了一下,這樣簡單的動作,對他而言,已經極其困難。
他沒回答,卻說,「還記得..你媽的樣子嗎?」
余男說不出話,找了條乾淨的毛巾,投進熱水裡。
他沒聽到回答,自顧說起來,
「當年,在廠里..有幾個帥小夥同時追她..可她偏偏選了我,說我人厚道..讓她踏實...你媽是廠里最美的,比電影明星都漂亮...」他回味著,唇角帶一抹笑,「我直到現在還..記得她的樣子...」
余男給他擦完了臉,開始擦胳膊。
「...還有你弟弟..臭小子成天惹禍..太淘氣,給個梯子..能上房揭瓦,一個走神兒,房子能給你點著...」
蔣奇峰忽然停住,余男動作也跟著頓了數秒,隨後敞開他衣襟,擦拭他的前胸。
隔了會兒,蔣奇峰呆滯的目光轉向她,「你隨你媽..懂事兒..聽話,就是脾氣太拗了,倔的像頭驢...」
余男始終沒吭聲,擦完小腿和腳掌,往旁邊凳子上掃了眼,一套黑色壽衣端端正正放在那上面。
她一猶豫,沒去拿。
蔣奇峰緩緩的說,「我以為天懲罰我...等不到今天。在大理機場,以為是..咱爺倆兒最後一面了,我..不敢回頭,不敢跟你說話,更不敢..多看你一眼...我怕會掉眼淚。」
「大老爺們兒的,哪能哭?...看你過的挺好,挺好就行...這麼多年沒白等..」
「等累了..得歇歇了..」
他越說越艱難,每個字仿佛用盡全身力氣。
余男把毛巾扔進盆子裡,用筷子夾起一塊雞肉,送到他嘴邊,「吃一點?」
蔣奇峰閉上眼,好一會兒才睜開,「不吃了...」
余男放下筷子,坐在床側,聲音平靜的過分,
「我記得我媽的樣子,的確很漂亮,同樣穿一條碎花裙子,她落街坊幾條街...可她死的時候一點都不美,渾身血紅,臉被打的青一塊紫一塊,半條袖子扯沒了,裙擺變成碎布片,前胸的傷口往外冒血,像個噴泉...」
「還有弟弟...火滅以後,我看見他被燒焦的屍體,渾身爛肉,中間夾著血絲...他蜷縮成一團,已經分不出哪裡是頭哪裡是腳。」她停了數秒,「我始終記得那股燒焦味兒,滾滾濃煙里透著一股腥臭。」
「從那以後我就不吃肉了,吃了準會吐,你見我不吃,邊罵我是犟種邊抽我...」
蔣奇峰雙目無光,瞅著她,並未多驚訝。
極篤定,卻又詢問的口氣「...你都記得?」
「記得。」余男說,「記得很清楚。」
蔣奇峰說,「我就知道,你只是恨我...」他笑了下,「所以..當年只要你想,就能回來?」
「嗯。」余男輕輕的說,「我記得你們每個人。」
病房一時靜的詭異,窗外樹叉的影子映在牆壁上,不停的晃。
外頭聲音嘈雜,偶爾夾雜過路人的腳步聲。仿佛是誰開了走廊的窗,有風吹來,房門吱嘎響了一聲,復又關上。
良久,余男問,「後悔嗎?」
「...悔不當初。」
他問「...你呢?」
余男低下頭,半刻,「我回來看過你,去年冬天。」
蔣奇峰眼睛忽然亮了下,又黯淡下去「我在幹什麼?」
「看人下棋。」
蔣奇峰嘴角上翹,極輕的笑了一聲,余男竟在他脫相的臉上,辨出幾分慈祥。
他目光從她身上移開,望向空蕩蕩的屋頂,瞳仁漸漸擴散。
再開口時,氣息更微弱,幾乎已經到了極限。他嘴唇蠕動,發不出半點聲響。
余男的手無意思摳了下床單,慢慢俯低身,湊過去。
「我剛才..夢見,從前..住的筒子樓,早晨起來..光芒萬丈。你媽..做完早飯喊..你弟,他賴床不起,你媽..打他屁股,你在旁邊穿鞋..咯咯的笑。她給我盛一碗米粥,都是..白瑩瑩..的米粒,米湯..都留..給..她自...」
『己』字的音再也發不出來,蔣奇峰張著大口,想努力吸進一點氧氣,垂在身側的手虛虛握著,食指掙扎著動了一下,全是徒勞。
他最終無力閉上眼,余男凝望他的面容,蒼老的臉漸漸明亮,皺紋緩慢舒展,嘴角掛笑...
半晌,有一滴液體,緩慢的,順著他眼角流下來。
桌上的燒雞一口未動,房間再沒有多餘氣息。
世上終於只剩她一個人了。
余男沒掉一滴淚,她想,一不一個人的,又有什麼關係?
***
屍體被移到停屍房,所有手續都辦妥,余男回了趟老房子。
她在樓下小廣告上記了個號碼,上樓洗澡換衣服,沒多時,有人敲門。
那人問,「是這家賣廢品?」
余男『嗯』了聲,「你看這屋裡哪個能要,直接拉走吧。」
那人眼一亮,連道兩聲『好』。
一個小時後,房間一片狼藉。
舊家具和電器全部搬走,雜物舊書堆在地上,犄角旮旯的塵垢滿屋飛揚...
一屋家當最後只換來兩張輕薄的票子。
余男離開前,將房間收拾的乾乾淨淨。一切恢復原貌,客廳空曠明亮,四棱四角,只剩頭頂一盞發黑的燈。
亦如六歲那年,她剛搬來濟南時。
......
第二天,蔣奇峰出殯,沒有葬禮,也沒按當地習俗設靈堂、三日守靈。
屍體直接拉去殯儀館。余男坐在車裡,透過車窗,遠遠見門口佇立一個人,濃眉深目,黑衣黑褲,顯得身形尤為挺拔。車子從那人左側行到右側,他低著頭,指尖夾一根將燃盡的煙,垂在身側。
余男一直注視著,他把煙送到嘴邊,抬起眼,兩人視線隔著茶色玻璃焦灼難離。靈車將將停穩,他猛吸一口,垂下眸,菸頭在指尖碾滅。
游松一步沒動,過了很久,復又抬起頭來。
余男站在台階下,張了張嘴,想要說點什麼,門內響起幾聲凌亂的腳步。
她看過去,一眼看見走在後面的莫惜瞳,她一身素色衣衫,頭髮挽起,娉娉婷婷走過來。
氣氛壓抑而肅穆,或許出於同情,她沒有之前孤傲,目光在她臉上停留兩秒,微一點頭。
余男回了一個笑,那幾人走近。
一個婦人拉住余男手,目光柔和,上下端詳著,「津左?你就是蔣丫頭?」
婦人面容依稀有幾分熟悉,她半猜半看已經知道對方是誰?
余男笑了下。
一道聲音忽然說,「不記得她是誰?」
幾人聞聲看去,游松不看任何人,只斜睨著她,唇緊抿,等著她答。
余男說,「...不太記得。」
半晌,游松挪開視線,幾不可聞的笑了,「我都替你累得慌。」
余男呼吸滯了幾秒,別人聽不懂,她卻隱約明白。
游松抬下巴「我媽,那是我爸。」又看向另一邊,「惜瞳媽媽,黃姨。」
余男目光停在他臉上,半刻,轉向其他人,跟著叫了句。
她語氣平淡,不見得多熱絡。
游母看出她的生疏,尷尬一瞬,手上力道鬆了松,還是說,「一晃過去這麼多年,丫頭都變成大姑娘了,」她往身後靈車看了眼,「只可惜老蔣命苦,剛找到女兒就...老蔣不容易,身體向來不大好,這麼多年都是自己挨過來的,日盼夜盼終於等到這天。」
余男說,「這些年,幸好有您和游叔照看著。」
「哪兒的話,應該的。丫頭...過的好嗎?」
余男說,「還過得去。」
游母打量她半刻,努力在記憶中搜索當年的小姑娘,那時她面黃肌瘦,少言孤僻,丟在人堆里幾乎找不見,跟公主一樣的莫惜瞳站一起簡直天差地別。哪想到,越大越出挑,現在的她氣質冷然,明眸善睞,眉宇神色間帶一種明艷的美,十分動人。
游母看的歡喜,忍不住捏了捏她的手,「想沒想過搬回來?就住姨這兒,姨照顧你。」
「不麻煩了。」余男笑說,「還沒有搬回來的打算。」
游母看一眼游松,埋怨道,「小松也是的,這麼長時間,應該先帶你回濟南。」
游松置身事外,看向別處,任兩人說話寒暄,仿佛沒聽見。
余男瞧他一眼,只一笑。
寒暄了幾句,工作人員準備妥當,在殯儀館大廳舉行簡單的送別儀式,蔣奇峰被推進去。一個小時的漫長等待,有血有肉的人,來這世上走一遭,什麼沒能留下,最終化為一堆森森白骨。余男手中抱著四四方方的盒子,沒多重,卻裝著蔣奇峰的歸宿。
從殯儀館出來,天空飄起雪花,一粒粒,像細小晶體,落在紫紅色的盒子上。
余男想起去年冬天,她回到濟南,那場雪要比現在大很多,天地間白茫茫一片,雪很厚,踩在腳下咯吱咯吱的響。
他穿著洗舊的棉衣,一頂毛線帽,站在雪地里。旁邊幾個老人玩兒牌九,不知誰悔了棋,爭執不休。他就站在他們身後,只看不語。
周遭人聲鼎沸,他卻顯得尤為孤寞
後來余男去了濟南二小,碰到一個老乞丐,她們並排坐著。她和她講濟南的日新月異,哪裡修建地鐵,哪裡要蓋購物中心。
又說到濟南的特色小吃,她手舞足蹈。余男給了對方五十塊,乞丐跑開去買。
她細細打量周圍的一切,眼前儼然已不復當年的樣子,她根本認不出。
一道影子遮住眼前的光,余男眯起眼,錯愕不已,印象中他的樣子早已模糊,可不知為何,他出現那一刻,記憶迅速翻湧,不斷重合,幾乎不用判斷,她認出了他。
游鬆手插口袋立在她面前,舔了下唇角,面容帶幾分興味和捉弄。余男慌亂片刻,迎上他的目光,幾秒對視,終於證實,他根本不認識她了。
游松變了很多,歲月沉澱,他早已退去青澀,多出萬分鐵骨。
他就站在風雪裡,片片雪花落在他發上和肩上,滿世的白,晃的人睜不開眼,只有那雙眸子,黑如深潭,渦輪暗涌...
之後他走了,她回了大理,就像兩條相交的線,遇到了,又分開,然後越走越遠。
所以,她只把那場毫無預兆的重逢定義成偶然。
......
臨行前,游母回過頭,有點哽咽「孩子,有空回來看看,來姨家,姨做你愛吃的。」
余男笑了,這次是發自真心,「謝謝。」
游母把她手握了握,轉身上車。
「游松。」余男叫住他,「我有幾句話...」
游松側了下身,游父從車裡探出頭,「你送送蔣丫頭,車我開回去。」
游松始終不看她,直接沖裡面點一下頭。
車開走了,殯儀館門前只剩他們兩人,又有一波人進來,死者家屬被人攙扶,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余男往旁邊讓了讓,游松斜靠著門邊沒動,有人撞了他一下,他也不管,始終沉默不語。
天陰沉沉,不遠處飄著祭奠的濃煙,風雪下白牆灰瓦顯得更加可怖。
余男垂下頭,「昨天你都聽見了?」
游松哂笑一聲。
「聽見多少?」
游松:「你在乎?」
余男說「這不是我本意。」
游松沉了眼:「說這些也沒什麼必要。」
余男抬頭望著他,冷風夾雜雪花刮擦在臉上,頰邊的髮絲往後飛。
她鼻尖通紅,「好,不說了。」
游松倏忽迎上她的目光,她掏出個東西,「這是老房子鑰匙,後來他...沒給過房租吧?」
他不語,余男說,「以後我會慢慢還上。」
「還有看病的錢,醫院方面重新打了份清單,明細寫的很詳細...我會打在之前的卡上。」
游松眼神冷漠,不回應她。
余男下意識錯了錯腳,「你...沒什麼話想跟我說?」良久,她看他最後一眼「...那,再見。」
她轉身,開始的幾步極其艱難。
冷風中,游松喚了一聲,「余男。」他極少叫她名字。
余男腳步頓住,身後說,「在你心裡,一直把我當傻.逼。」
她抱緊盒子,骨節泛白。
「像個傻.逼被你玩兒的團團轉。」
他走了音兒,「一開始你就知道我是誰,看著我找你,看我一步步陷下去,看我他媽的低聲下氣,一敗塗地。」
余男嘴唇慘白,「我沒這麼想...」
游松往前跨了步,掙扎許久,給彼此最後一次機會,「如果不是,那你留下。」
余男咬住唇,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游松目光暗下去,一切幻滅。
綿綿細雪中,兩人深深凝望,余男從他眼中窺到一點濕潤,游松點了下頭,「好」,他譏諷的笑,「你走。」
誰都明白,這次的告別就是永恆,他沒問她會去哪,她更不會說,從此人海茫茫,再無法相見。
游松率先轉過身,雙眼腥紅。
——所以,只要你想,就能回來?
——我記得你們每個人。
每個人,也包括他。
就像一場笑話,人人在笑,諷刺他的執迷不悟。尋尋覓覓,到頭來才終於醒悟,一切只是她布下懲罰他的遊戲罷了。
***
余男離開濟南,包車回到易州,把蔣奇峰葬在邱涼山。站在山腰,遙遙望去,依稀記得之前住的筒子樓位置,那片舊房早就拆遷改造,現在高樓平地起,熙來攘往,記憶中最後家的樣子也沒了。
她沒做停留,訂了當晚飛機返回大理。
朋友多次打電話來催,他急需轉讓店鋪移居海外。店鋪位置絕佳,遊客往來不絕。肥水不流外人田,他想留給自己人。
余男考慮很久,本不想接手,腦中忽然閃過游松說過的一句話,沒糾結多久,決定事情結束後,馬上過去。
大理只是中轉站,她準備明天一早就啟程。
她想走,有人卻不許。
余男打的去市區,上了車,司機按下中控。
她警覺抬起頭,對方帶著鴨舌帽,黑暗中面目並不清晰。
他解釋說「確保安全。」
車子上路,司機從後視鏡里看她一眼,「小姐,去哪?」
余男沒答,望向他後腦,鴨舌帽下光禿禿的,一根頭髮都沒有,是個禿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