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驟然變冷,不一會,有雪飄下來。廣場上空的星星很快被雲層摭蓋起來。耳畔傳來像是蜻蜓振翅的聲音,既不高也不低,單調泛味。我站在原地,抬頭看著從天空紛紛揚揚飄下來的雪粒,它們不慌不忙,從容不迫,以不變的速度緩緩地落在我的頭髮上,然後沒有絲毫留戀地滾落下來。
我轉身向回走,西姆在群人中輕輕哼嘆了一聲,穿過所有人的吶喊,我聽得一清二楚。
我回到屋裡,爐火已經熄滅了。我從後院的牆角下搬來幾塊潮濕的木頭,把它們一股腦地投進爐子裡,然後在藥劑師的廚櫃裡找出打火石,蹲在爐前,耐心而無意識地慢慢點火。大約過了半個鐘頭,我仍沒有點著。寒冷地空氣在屋子裡漫延,其聲音我似乎可以聽得一清二楚。我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腳踝,把一張木椅搬到離火爐遠一點的地方,然後吸口氣,再次蹲下來,力道不變,打火石在我手裡輕輕顫動,火星四濺,因其厚重的關係,聲音像某件重物砸到地上,隨即毫無延續地被大地一一吸收。
爐火仍沒有點著,我索性放棄了,昏昏沉沉地走進臥室,倒在床上,大睡特睡,可意識中卻沒有特別想睡覺的想法,像是有人在某個地方對我指揮說,睡覺!我就開始蒙頭大睡,腦間瞬息空白一片。
醒來的時候是在半夜,從臥室敞開的門裡可以到正房的爐火正燃燒著,此外,屋子裡也不像先前那樣狼籍不堪。窗戶關得很嚴,可以聽到外面的風正猛烈地刮著。我從床上一躍而起,儘管還很混鈍不清。我慢慢走到正房,看到小巫把頭歪在一張桌子,正對著爐火。她纖細的身體在地上投下一個巨大的影子。
我猶豫了片刻,走過去,抱著她走進臥室,放在床上。她比我想像中要輕很多,摟在懷裡像抱著一把枯草。她呼吸均勻,我抱著她的時候,她囈語似的扭了扭身體,她睡得很沉,睫毛在爐火下微微顫動,寬大的黑色袍子使她看起來十分瘦小。我在她的旁邊坐了片刻,也一同鑽進了被子,她身體的氣息發瘋一樣往我鼻子裡鑽。
我一聲不響地望著屋頂,外面的雪光間或每隔一段時間就出現一次,小巫的頭髮散發出一股類似青草的味道,我安靜地一動不動,時間也仿佛抽離現實被甩到某個未知的世界。
我動了動腳趾,轉頭看了看小巫,她把頭貼在我左臂的袖管上。
「我是不是有點傻?」
***不,你不傻。」
「我什麼忙也幫不上。」
「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就可以了。」
我笑著扭過頭,小巫清轍的眼神像溪水一樣從眼眶裡瀉出。
「你喜歡我嗎?」我說。
「總之不讓人討厭。」她握住我的手,明亮的眼睛凝視著我,緩緩說,「別為那五個異國人惋惜,有時候這種事不得不為之,手段或許你會覺得不舒服,但非這樣做不可,明白?」
我搖搖頭,小巫側把目光轉向屋頂,「如果換一種處境,臆城人恐怕不會這麼輕易痛快的丟掉性命。」
小巫慢慢抬起她的手掌,在淡淡的爐火的照映下,她的手像一根紫色的樹藤。
「看,」她說,「它真的老了。」
「並沒有老」,我說。
「你只看到表面。」她語氣平靜異常。
「你怕巫術嗎,被關在巫院地下室里的卡拉會,在臆城,僅她一人會。」她接著說。
「沒有想過。具體是什麼樣的?」
「身上總有一種奇異的味道,乾癟的臉上滿是醜陋的皺紋。」小巫一件一件地羅列,「路過那個地方,至少三日不見陽光……」
「那裡會?」我笑道。
「我父母就期望我變成那樣的人。」
「真的?」
「過不了多久,你就會覺得是真的了。」她的臉貼在我手上,一字一頓地說。然後把手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才縮回去,小心翼翼的。
屋頂被冰雹打得啪啪響,遠處傳來號角聲,我意識到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小巫抱著我,窗外漸漸嘈雜,急促的號角像無聲的風從我額前掠過,我只是依稀聽到小巫平靜的呼吸和心臟跳動的聲音。我的身體開始不安分地顫慄起來,但並非因為害怕,小巫緊按住我,嘴充氣似的向外漲鼓著,抓著我衣服的手發出咔咔的聲音。時間一點點地流失。忽然屋頂一聲巨響,一隻長著銀翅笨重的怪獸跳了進來,他像一隻蟑螂把兩隻前爪趴在地上,烏黑髮亮的尖角擋在他碩大的鼻子前面。我和小巫仍一動不動,望著這隻青山怪獸。
他張牙舞爪,虎視眈眈地打量著我們。
「進來的好像不是時候。」他笑著說,聲音像是從一扇關閉了很久的門后里擠出來的。他笨拙地在屋子裡飛了一圈,然後停在爐火前的那張長椅前,他認真端詳了良久。屋子裡一下子冷了許多,從屋頂那個大洞裡,雪像蝴蝶一樣漫天飛舞。
不一會,有十幾個比他個頭小一半的怪獸歡天喜地地跳了進來,他們在地板和牆上使命亂抓,像按捺不住吃人前的激動。
「大項,怎麼了?」小獸當中一隻長滿綠毛的短爪獸走在前面。
「兩個小孩。」坐在地上的大項說。
「我喜歡小孩。」綠毛怪添著舌頭,橫著走過來,在臥室的門口,大項一聲大喝把他擋住。
「對不住了,這兩個小孩交給我了,你們去其它地方看看。」
「交給你?」綠毛怪扭過頭,一副疑惑的樣子。
「不就兩個小孩嗎?我想逗他們玩玩,有這個習慣。」
「之前不是說好了,見人殺人,小孩螞蟻也不放過,可別心慈手軟。」綠毛怪用手抓著身上的體毛,瞪著深深下陷的眼睛望著我們。
「要怎麼辦還是我來決定吧。」大項單腳從地上站起來,躍過前面的桌子,在意又好像沒有在意地環視著其它的小獸,他們已安靜的不敢多喘一口氣,沉靜的呼吸像一隻老牛趴在湖面上喝水。
綠毛怪沒有做聲,只是抓毛的動作越來越快。
小巫把我按到被子底下,似乎在靜靜等待著,我空洞感隨之而來,仿佛發生的事情不過以前的重複,真實的影像是那樣熟習而陌生。
「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綠毛怪緩緩如同壁虎在牆上爬行,他咧開嘴殺氣騰騰地笑著,他趁大項不注意,猛得一躍,跳到床上,又快如閃電般地按住我的胸口,開口說,「可我喜歡上這小孩了。」
我被他的手按地透不過氣來,不過所謂的恐懼卻一點沒有,他怪異地看我,睜大眼睛從頭到腳掃了一遍,他身上毛髮溫暖,仿佛專為這個不速的冬天準備的。小巫在旁低嗯了一聲,也被他的一隻大腳按的一動不動,呼吸困難地大聲喘息著。大項在起居室里怪叫了一聲,綠毛怪卻沒有絲毫動容,他的某種氣質吸引著我,就好像看到平靜的湖水就忍不住地想跳下去擾亂它一樣,他吡牙咧嘴的表情在我看來也可愛極了。我平息喘息,伸手去摸他的前爪,他受驚似地向後一躍,跳到床外,眼裡滿是不可意議。
小巫趁這當兒,提起我,敏捷地跳下床,快步逃到大項後面。她的力氣和速度都讓我為之一驚。
其它小獸一陣騷動,卻不敢恣意妄為,小巫很清楚這一點。大項輕聲笑了一聲,和我們一起退到大廳,他在那張木椅前徘徊了一陣,最終放棄似地輕鬆頰意地坐地上。
「我很中意那張椅子,可是坐不成。」他沉著臉自言自語地說。爐火印在他的身上,隨風搖擺,在他身後投下小山一樣的巨影,他看上去年老而孤獨,臉上的鼻子冒著白氣,透露著安詳。我和小小巫慢慢坐到他的身邊,大項扭頭看了我們一眼,又陷入他自己的世界。綠毛怪毫無辦法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
「大項?」我叫道,他沒有應聲,我連續叫了三遍,他仍紋絲不動。
「你是它們的國王?」
「不是。」
我沒有再問,我沒有辦法體會他的沉默寡言真正意味著什麼。
「戰爭這東西需要有人死,才能稱之為戰爭。」他突然說。
「文明推進的過程。」我隨口說道。
「對,文明推進,言之有理。」大項大慎其事地點了點頭,扭過頭別有意味地看了我一眼。
綠毛怪在另一側大笑起來,大項拍拍笨重的手掌,沒有理采。
綠毛怪繼而在起居室的門口踱來踱去。
「你們先回去,讓我安靜一會。」大項說。
綠毛怪把手橫放在胸前,一個縱躍跳到大項一直垂涎的那張椅子上。
大項緩緩睜開一隻眼睛,他好像永遠也是未睡醒的樣子。他猛拍地板,凌空而起,綠毛怪還未反應過來已被一巴掌拍到一邊,它幾乎破牆而出。後面的小獸未然地疆在一邊,大項又輪起他的巨臂在空中劃了一圈,他們就迅速尖叫著從屋頂的大洞裡飛了出去。
屋子裡又恢復了平靜,簡直闐靜無聲,只有綠毛怪萎著長長的細尾,響著劇烈的喘息頹然倒在牆角。屋子裡也越來越冷,我在小巫的手彎里也不停地打著哆嗦,小巫把綠色的皮靴交叉放在地上,壁爐里藍色火焰隨著從屋頂吹來的風跳躍著,屋裡的黑影也跟著相應地晃動。大項越來越沉靜,像只沉睡的巨形公貓,他頻頻閉上眼睛,又頻頻睜開。那副既憂傷又快樂的表情讓我摸不著頭腦。
小巫望著屋頂看著漫天而下的雪花,滿眼狐疑,茫然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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