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愜意地跌入軟綿綿無夢的睡眠中。
我在傍晚的時候醒來,睜開眼時,小巫已經不在了,我坐起來,環視綠菌菌的草地,微風鼓動著我的頭髮,讓我有種時空混亂的感覺。我沉下頭,認真回憶,難道剛才是夢境不成,撫mo臉頰,臉上還殘留著小巫的體溫,我再次確認,再次想像,頭腦徹底混亂起來。
我趁實感還沒有上來,把包重新斜挎在肩上,裡面的水,書、幾塊大小不一的青石和一把小巧的尖刀都還在,唯獨小巫不見了,我為此懷疑,也許她就在附近的什麼地方,或者她獨自去了青山或抑想起什麼返回校院也未可知,我重新打開挎包,看有沒有小巫留下的蛛絲馬跡——書、水、小刀——我孤伶伶地坐在空無一人的草地上,已成為事實。
那樣慢慢地像是從大地體內蒸騰而出的孤獨感漸漸籠罩了我。往下大概只有等待,好像除此之外沒有其它的辦法,小巫說不定會返回這裡,她獨自把我留在這裡,大概有她的理由。我老實呆著就是。這樣想來,心裡安靜許多。我重新躺回草地,天色已有些暗淡,晚霞躲進雲層里,把厚厚的雲邊染著淡紅色,如此縈繞不斷很遠,在這背景里,偶爾從接近地平線上掠過幾隻烏鵲,呱呱地叫個不停,像後面有什麼極兇險的大鳥在追趕著它們,但看神情又是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我追隨著它們,直到它們從灰白的天空中消失。
我從包里取出書,那是一本全完不知所云的書。所有的字,我一字不識,它們彎彎曲曲,如樹藤在白色的紙上攀沿不休。
手裡的書像蘊藏人的體溫,每次觸到都會驚悸地微微顫動,唯其如此,我才肯定這書與眾不同,但對我來說,也不過是一堆毫無用處的幾張廢紙罷了,它們占居了包的五分之三的位置,沉重像一顆鉛球壓得我喘不過氣。我最終還是對書失出了興趣。
小巫再也沒有回來過,這樣莫明其妙的消失,讓人覺得蹊蹺,難道半夢半醒之際被異國的巨龍捋去不成,果真那樣的話我也應該一起被捋走才對,或者巨龍只對十五歲的少女感興趣,要將我一腳輾死,在小巫的苦苦哀求之下,好歹放過我。想到這裡我一身冷汗。為了弄清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一本正經在周圍的草地上尋找巨龍有蹤跡——腳印、進化必然遺留的龍鱗——潮乎乎的寂靜讓我不由吞著唾沫。
我轉了一圈,什麼也沒有發現,樹的周圍只是多了一些殘落的小花。小花慢慢枯萎,沒有任何原由地漸漸地消失,如同我所處的世界一樣。
我在樹下又呆了一天,無論如何也靜不下心來。鐘樓上已經掌起燈籠,由於距離很遠,那光線顯得十分微弱,有時候徒然消失不見,活像是被人掐住丟到其它的什麼地方。
我在樹下等了三天。三天對我來說並非是漫長,或者說我對等待已經習以為常。我看書打發時間,日夜顛倒地暈睡不休,如此連綿不絕地過了三日,但小巫沒有返回,她像溶進空氣中一樣的消失了。而我也知道,她的消失,必定是深思熟慮才作的決定。
樹上仿佛有落不完的花瓣,它們從離開枝頭落到地上的片刻,不消幾分鐘就化為泥土——必然歸宿——無論什麼都必將輪為塵土,厚重,潮濕,或者隨風起舞。
我重新打點行裝,身上的食物和水已經持續不了幾天了,尖刀也已經鏽跡斑斑,它在包里和青石不時相撞發出脆響。不管怎樣,我最終決定把命交給未知,和腳下不停延伸的道路。可實際上並非什麼完美的決策,可我無能為力,現在,我不具有判斷何為正確何為不正確的能力,不能準確把握自己身上發生的事,但我又非這樣做不可,因為唯其那樣,小巫才有返回的餘地,現在我的處境就是這樣的,別無它法。現在想來,象居之行完全毫無意義。
我伴著清晨悠揚的蟲鳴離開象居,沿著山路環繞的山霧把臆城的山影摭蓋地難以分辨。祖母現在在幹什麼呢?我想。
山後的草地比我想像得寬闊,一眼望去,空空蕩蕩,我只能靠著太陽的影像判斷方向。一到陰雨天就停下來。過了十天,矮樹和小灌開始減少,沼澤和水窪越積越多,雖然已是四月初,仍寒氣料峭,這是我始料末及的。
同時身上所帶的食物也越來越少,我不知這樣走下去還要走多久,我甚至懷疑這樣走進草地深處有些草率行事。我陷入前後兩難的處境。
第十五日,又開始下起大雪,大雪把道路封住了,我踏出的每一步都可能會葬身沼澤泥潭。我躺在白茫茫一望無垠空無一人的草地上,絕望開始一點點漫延。
白天雪地時常里會一些小動物出沒,兔子是我見得最多的,晚上才看到狼,它們身軀龐大,雖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動物,但還是存在危險,加上幾天前就一直在我頭頂盤旋不止的幾隻禿鷹。睡覺的時候更不敢大意。
如此平安無事地走了兩天,雪停了下來,氣溫開始轉暖,泥土變得鬆軟,冰雪融化時把沼澤溢得滿滿的,而那些常出來覓食的兔子也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想到藥劑師伯伯的會使人後背生出翅膀的藥劑——真有其藥倒也不壞。
看到河流的時候我已沒有半點力氣,我像是被人抽掉筋骨如同一團爛泥般地倒在地上。雪化了,河水上漲,沿著不知什麼方向嘩嘩流動。我依稀記得,河的對岸便是人類的領域。
我暈迷後醒來,還是先前的位置,慢慢漲起的河水已經沾到我的衣服,河裡有魚在跳躍。我站起身,喝了點水,洗了臉,已不覺得冷,放眼望去全是綠熒熒的光艷的草地,那場大雪仿佛根本不曾下過一般。
我稍稍休息了一會,下水捉魚,在河不遠的地方生起火堆,這種事以前看父親做過,只要把青石在草堆里撞擊就可順利地生起火來。魚烤好後,卻又沒有食慾,但腹中又分明有幾乎可吞下一頭大象的飢餓感。試了幾次,只得作罷,躺在草地思索著如何過河,河流湍急,想游過去恐怕是不可能的。
想了一會,食慾多少上來一點,抱起烤好的魚吃起來,那知勢頭一發不可收拾,吃完後,腹中覺得更餓了,只得強忍著飢餓,下河去捉魚,不知是天生有捉魚的天賦,還是給飢餓逼出來的潛質,對捉魚這種事一條不漏,簡直百發百中。我一連捉了五隻,用尖刀剖腹,架在火堆里烤,但我實在不堪忍受,已不能等到烤熟就埋頭大吃,後面的幾乎是生吞活剝的,連骨頭也一根不剩的嚼碎了吞到肚子裡。
等實物感慢慢來臨時,我已經把渡河的事拋在腦後,仰臥在草地上,那把沾滿泥漿的挎包枕在頭下,舒服地睡了過去。
大概過了不久,我聽到一陣嘈雜的聲音。在荒原里經歷的時間太過漫長,對這種聲音特別敏感,或者說遲鈍也未可:我聽見其聲,卻不知為何會有這種聲音,聲音的主人又是何物。我睜開眼睛在附近搜索,草地里的火堆還悠悠地冒著輕煙,除此以外,再無其它。我以為是幻聽,沒想到那聲音再次傳來,較之剛才要大了一倍,是從河流方向傳來的,於是我站了起來,向那邊望去。
我奇異地發現,一艘帆船正從對岸駛來,速度很快,溫和的波濤拍打著船身,隨風鼓起的風帆發出嘩嘩的聲音,這就是聲音的來源。
我知道,傳聞中的人類正向我駛來,我帶著巨細的幻想看著船慢慢地靠到岸邊,船的前沿像犁鏵一樣插進岸邊的泥土裡。
拋錨之後,船上的人紛紛跳下岸,他們穿著正統,但又不失簡單輕便,手裡捏著弓箭和長矛,身形和我相近,但面容平板,耳朵圓滑,頭髮參次不齊地散披在腦後,嘴巴和猿猴一樣朝前突兀著,像是在口裡塞了一團什麼東西。
他們徑直朝我走來,滿臉的警惕。一個人蹲到火堆跟前,細細觀察了一遍,然後返回,與裡面一個高高大大濃眉大眼的人交頭接耳了一陣。
不久從船上又下來一組人,由一隻牧羊犬打頭陣,緩步走過來,牧羊犬見到我吠叫不止,一個精壯黑臉的漢子大聲喝斥了一聲止才不至於撲上來。
那群人用別樣的眼神上下打量著我,我坐在地上,觀望眼前發生的一切,他們的樣子和走路的方式著實讓我驚訝了一番。
牧羊犬重新勢頭不減地狂吠,被黑臉漢子又踢了一腳,終於徹底安靜下來。一個穿著乾淨草皮的人用長矛擢了擢我的衣服,抵到我的下巴,使我的頭仰起來面向他們。
「烤東西?」他用一種我從來沒有聽過的語調問我。
我置若茫然。
「沒關係,想烤什麼就烤什麼,如果你不烤我們還不知道你在這裡呢?」
「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吧?」他繼續問。
「我想大概知道。」
「那就好,不用跟你解釋了。」他背對陽光,使我看不清他的臉,
說完,他猛得彎腰,一隻手把我從地上提起來,「最好實話實說。」他興味索然咧開厚厚的嘴唇笑了笑。
「說什麼?」我問。
他又笑了兩聲,「好,好,我喜歡。你來這裡來幹什麼?」
我低下頭想了想說,「說來話長。」
「哦,」他嘲笑般地看著我。
「迷了路,好像有件事我必須得去做。」我說。
他扯了扯皺巴巴的衣服,歪頭思索,他繞著我轉了一圈,後面的黑臉漢子跟他點頭示意,從他們身後涌過來的穿草裙的士兵把我水泄不通圍了一圈。「如果我能相信你該有多好啊。」他說完就默無聲息地靜靜朝帆船走去,牧羊犬、黑臉漢子和另外一群人都跟在後面上船。
我被他們帶到船上,火堆徹底被他們踩滅,等偵察兵上船後,帆船便迎著風浪,緩緩向對岸駛去。從船上觀望草地,遠處的地平線上有一層薄薄的霧靄,陽光照耀下,它們隨著風一起慢慢擺動。前面有個士兵哼著旋律單調的小曲,他的長矛不知什麼時候捌在腰間的一根草繩里,那裝束不倫不類,讓人忍俊不禁。
船調頭向對岸駛去,岸邊大小的村落由模糊慢慢變得清晰,無數炊煙裊裊在半空中升騰,房舍草棚如同黑色蘑菇一般盤踞在山陵的一個凹地,樹林蔥鬱,城牆林立,人聲鼎沸,不時有馬嘶聲傳來。我猜不出究竟會遭遇怎樣的下場,但安然渡河過來卻讓我覺得欣慰,往下悉聽尊便就是。
岸邊已經有很多人等在那裡了,他們紛紛舉起雙手向船上的人示意,看來我的的那堆火已經使好幾個村落的人為之慌亂,岸邊的人全都神情亢奮地等著帆船靠岸,大聲吼叫著,有的還用木棍敲打地面。
我被四個人抬下船,人們見到一個尖耳不過八九歲的小孩,無不露出失望的神色。我目光一刻不停地在各式各樣的人身上徘徊,他們張著還微微前伸的門牙,對著天空大聲咆哮,而天空僅僅安靜地躺著幾片雲絮。
東拐西彎,繞過眾多繁雜從林山洞後,我被囚禁在一間潮濕的小茅屋裡,無窗,周圍的牆壁全是用堅硬的奇異木頭砌成,加之抹上了泥土,雖算不上銅牆鐵壁,但想逃出去是不可能。眼睛適應黑暗後,裡面的布置大致能夠看清,滿屋除了鋪有厚厚一層枯草之外,別無其它。我沿著濕滑的牆壁走了一圈,什麼也沒有發現。連一隻蒼蠅也很難飛得出去。除非能像小巫那樣,憑空地消失不見,溶解在空氣里,順著一點逢隙鑽到外面,然後一鼓作氣隨風飄到無人的地方。
想罷,我隨身倒在草地上,靜候接下來發生的事。
貼近傍晚時分(自然是猜測),我倚在牆上漫無邊際地思考,由於情況有所轉變,我興奮在很難入睡。忽然門被打開,有很多人抬著一樣東西扔在裡面,那東西「卟」的一聲,在枯草中翻滾了一圈,倦成一團,黑乎乎的,靜靜呆了一段時間後,它開始慢慢蠕動,漸漸我才定眼看清——那是一條泛著青光足有十米來長的巨蟒!我一下子傻了,它在我前面不遠的地方「噌」的一聲豎起來,張開大口,露出尖銳的牙齒,腥紅的長信在口裡吞吐不止,眼睛無縱深感地看著我。我貼著牆壁,慢慢退到角落,濃厚的腐肉味熏得我直淌眼淚,我還沒來不及站穩腳跟,巨蟒已經直向我衝來,速度快得僅在我呼吸的間隔里。
「對不起了。」巨蟒說。
我閉上眼睛。像是被什麼把我從腳跟向上拔了一下,我的整個身體順著一條臭哄哄類似深井的遂道直往下沉。我感到強烈的嘔吐感從正胃部徐徐上升,心臟在胸腔里劇烈跳動,那聲音在我耳邊清晰可辨,在跌落的過程中我想起了孑然一身的祖母、藥劑師的小屋、小巫溫暖的懷抱和充斥在校院走廓里各式各樣的石像。
甦醒過來時,我已經意識到事態的發展:我在蛇腹里。不管承不承認,也在蛇腹里。我坐在那裡,好半天紋絲不動。但不管怎麼樣,我還是一點一點的,冷靜下來,就如此死在蛇腹里,實在心有不甘。我深深吸了口氣,慢慢在黑暗裡摸索起來,四肢還行動自如,沒有被化掉。我向四周探了探,什麼也沒有,除了地面……,地面?我察覺,坐的地方是實實在在的地面無疑,手觸到的地方甚至還在細小的石子。這次我徹底混亂了,分明被巨蛇不分清紅皂白地吞了下去,這會又不知在什麼莫明其妙的地方,伸手不見五指。我大喊一聲,傳來的回音持續了很久,看來像一個很長的遂道,不知從那裡開始,在那裡結束。
我靜立多時,想動也動不了,手腳的知覺全無,像似已從我的身體裡分離出去。我再次長長吸了口氣,把潮濕的空氣深深吸入肺腹。
我下定決心,慢慢摸索著向右移開腳步,腳輕微地觸地的聲音竟異常巨大。不一會,我的手摸到牆壁,上面附有菁苔,涼濕濕的,仿佛還有水在汩汩冒出。墨汁般的黑暗無休止四處延伸開去,只怕是我想錯了,這裡本身就是蛇腹也未可,只是聽不到胃蠕動和心臟跳動的聲音。
我不知走了多久,一分鐘或者一天,在草地也是如此,只是現在我搞不清身邊的狀況,接下來我將摸索到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前方完全是未知的,也許踏出的下一步又是深不可測的枯井。我翻山越嶺掩沒在枯井裡。
我開始想起祖母,她興師動重地讓我進校院,恐怕也沒有料到我會死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她希望我有朝一日變成讓人刮目相看的那一類人,但事實上我從來未那樣想過,我喜歡安靜,喜歡平凡,喜歡的不得了。
她喜歡瞪著紫色的眼睛,嘲弄似地盯著我,我坐在屋後的木樁上,看著夕陽一點地沉下山頭,這時,敲鐘人撞響那口差不多伴隨了他一生的大鐘,鐘聲中巫院的墓地里紛紛飛出純白色的鴿子,鐘聲一息,它們又像人的靈魂得到安撫似的靜靜降落下來。
遂道左轉,仍是徹頭徹尾無歇可擊的黑暗世界。
我扶著牆壁,小心翼翼地邁著腳步,出口在那裡呢?
我只是沒有辦法判斷而已,那個穿乾淨草皮的人好像還有話問我,不可能置我於死地。我加快腳步,前面已有些亮光,在黑暗裡一閃而過,過了一會,光線明亮起來,但還是很弱,在那裡搖擺不定,估計是燭火。
終於我在一間有窗的房子前停下來,燭光是從裡面傳來的。我站在門口,對燭光盯視良久。我咽了口唾液,聲音巨大的如同要在我胸口炸開一般。
我決定敲門,不管裡面會是什麼東西出來迎接我。我用手輕輕叩了一下,聲音小得生怕裡面的人聽見。
我背後冒出冷汗,衣服粘粘地貼在身上。不一會,裡面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滯重的喘息伴隨著那個未知物的腳步聲,我屏氣靜候著。
假如小巫沒有消失,會是怎樣一副情景呢,我們一同走過草地,同樣免不了生火烤魚,再被腦子裡少一根筋的人類捉來,一起葬身蛇腹,即使那樣,我也不至於孤獨到這番田地。想著,門被打開了,燭光把那人的身影投射在我的身上,我反而鎮靜下來。
「進來。」他像是對老朋友招呼一樣地對我說。
我跟著他走進屋,屋裡發出一股終年不見陽光的腐臭味兒,屋子裡空無一物,地上的蠟燭輕輕搖晃著。那人個頭與我一般大小,渾身圓鼓鼓的,頭髮很長,把他的整個臉都摭蓋住了,看上去儼然像一隻長有頭髮的野豬。
「對不住了,沒事先聲明,讓你走一趟。」他的聲音渾厚,嘶啞,像是直接從胸口發出來的。
我把事情前前後後想了一遍,難道巨莽的出現是他安排的。
「這是在哪?」我問。
「有很多地方我們都不知道在哪裡。」
「哦。」我應到。
「還是進入正題吧,請你一趟不容易啊。」他不由分說地在地上坐下來,發出彎腰時吃力的喘氣聲。
「請坐。」他指著黑濕的地板招呼我,「不必擔心,馬上放你出去。」
我緩緩坐下來,把手放在膝上,地上蠟燭的火焰在舞動。
「請你就此罷手,出去後直接返回到你原來的地方,過你逍遙的日子,怎麼樣?」他說。
「我,我好像有點不大明白,我這人腦子不好使,請你說明白點。」
「是嗎,看得出來,不過話只能說到這裡,其它已經由不得你選擇,不是嗎?」
「我想做什麼,你知道?」我問。
「一清二楚。」他冷笑道。
「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只是事已至此,沒辦法回頭了,明白嗎?踏出第一步,緊接著就會踏出第二步,第三步,勢必到達終點,我的人生準則。」我自言自語地說著,「怎麼樣,不覺得傻氣?」
他一聲不響,雙臂抱在胸前,身體像是跟著什麼節奏有頻率地搖擺著。
「那樣也沒關係,照著你的人生準則行事就是,不過我要提醒你的是,最好作好準備,對接下來的事。」我等了好久,終於聽到他發出一聲。
「我不擅長準備什麼,一切只能見機行事了。」
「很好。」
燭火已經燃到盡頭,屋子裡瞬息重新置於黑暗中。
良久,他終於開口說,「這就送你出去。」他站立起來,我聽到他緩緩移動腳步發出的聲音,我跟在後面,不一會,門被打開了,「只能跟你說這些了,說不定我們還會相見。」
「同樣在這裡?」我問
「沒錯,老地方。」
「這裡真夠特別的,除了黑暗還是黑暗。」
「在黑暗裡思考問題能夠更加專注,像放大鏡把許多東西放大了陣列在面前,你只消跑上前去一一吸收就是。」
「是嗎?」我無不佩服道。
我踏出門,身後傳來一聲「再會」就把門關上了,我把手扶上去,卻發現那裡已是和先前一樣長有青苔的牆壁,我對這種夢遊式的迷宮再次無可奈何。「這就送你出去。」我想起那個的聲音。
我苦笑一聲,繼續向右走,沙沙的石子聲已經消失,傳來我熟悉的腐肉味兒。這時茅屋的門被打開了,鮮艷的陽光灑了進來,我的眼睛一陣劇痛,我慌忙用雙手捂住眼睛。
來人放下東西又出去了,我想大概是飯食之類的,暈暗一片的茅屋或多或少讓我慢慢適應從無光到有光的轉變,那無須大費周折,石像般靜候澆灌大把大把的時間即可。我側臥在草地上,潮濕的泥土味讓我倍覺舒服,剛才落入黑暗的混鈍感還停留在大腦表層,使我思索跟不上速度,我還來不及更多的想像,像是有什麼猛擊我的後腦,我猝不及防,暈睡過去。
這一覺醒來已經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桔黃的陽光從門縫斜射進來,淡淡的塵粒在空中上下飛舞,從屋頂垂掛下巨大的蜘蛛網,還是那間茅屋。門口仍是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換過的瓦罐,裡面的食物幽幽冒著熱氣。
我很餓,但沒有食慾,食慾從來沒有正規正舉地和飢餓一同前來過。
我和上次一樣,我在屋子裡東望西看,找不到巨蟒出現過的一點痕跡——草地平平整整,異味也一點沒有。被抹過泥土的木牆不時被白蟻蛀脫,我懷疑這本身就夠怪誕的現實的真實性,從我見到小巫後就一直沒有停止過,我像一顆棋子被人指控著該往裡走,可奇怪的是,那也正是自己的意識所在,至少看上去不受任何人的牽絆,但在如影隨行的虛擬世界裡卻踏入陷阱,浮出水面,然後再陷入疑惑,回到現實,如此循環,但我卻沒有改變過,我像烏鴉般地急恐不安的在兩個世界低掠淺翔。我甚至懷疑,哪個到底才是我真正所處的現實世界呢?返回原地,哪裡才是原地呢?
我頭疼起來。
我從包里掏出小刀,已經鏽蝕得不成樣子,裝水的水壺已經空了,書還在,青石也安然無恙,我精神為之大振。
我在牆角一個較隱蔽的地方慢慢用小刀一刀一刀刺進木牆,聲音很小,怕被人發覺,另外動作太大,可能把小刀折斷了。
傍晚有人進來換了飯食,自言自語地小聲嘀咕幾句,我佯裝睡著了躺在地上。等人出去後我再繼續。木質的牆比我相像中的堅固。
猛然食慾上來,我走到門口把瓦罐的東西吃了,軟乎乎的不知道是什麼,味道還不錯,然後在另外一邊的牆角小便了一次。
我大大伸展了下身體,身體疆硬地如同岩石一般,骨頭也在咯吱咯吱作響。不一會,心情好起來,我小聲地哼起一首我忘記名字的曲子。
我就地跳躍了一會,然後再次走到牆角,把摭蓋在上面的枯草拔開,就剛才的成就而言,幾乎微乎其微,不足拇指大小。我曲膝坐在地上,握住小刀,小刀的尖頭還在微微發熱。外面傳來輕快的口哨聲。
我一直挖到半夜,仍不覺得疲倦,指頭被磨出血來,大汗淋淋。途中休息了一次,口渴難受,敲門向看守人要水喝,他們樂哈哈地,眯著眼睛要我稍等,甲讓我呆在屋子裡,水送來再叫我,我點頭道謝。
水送來後,看守人看著我把水喝下,略顯不自然地問我:「昨天,去,去哪了?」
我答:「很難說得清楚。」
「可木罵得我們夠愴」,他笑道,「還好你及時回來了。」
「這地方我的確不太想呆,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我想出去。」我說。
「還不行,可木讓你在這再呆幾天,有事要拜託你做,本來不想把你關在這,但其它地方又覺得不妥,委屈你了。」
「沒關係。」
他轉身向屋外走,我叫住他,問:「可木是誰?」
「是我們酋長。」
看守人出去後,我看著牆角已有拳頭大小的小洞,不知該不該繼續下去。
有些事情是無法阻止的,我清楚地明白這一點。
小刀上的鏽跡已經沒有了,被堅硬的木牆磨成金屬特有的鐵灰色,也因此變得異常鋒利。我再次埋首投入工作,即使不從這裡逃走,但總得留條後路,以防不測。
兩天後,我基本自由了,我用地上的枯草把那個貼地的大洞蓋得嚴嚴實實。看守人在送食物的時候和我聊幾句,他有兩撇頗為特殊的小鬍子,細小的眼睛冒著溫和的目光。他看到我手上帶有血跡,也沒有問什麼。
次日,進來一個女孩,眼睛明亮,笑容可掬,頭髮用一根草繩系在腦後,衣服穿著極為單薄,胸前微微隆起,赤腳,手裡拿著一個瓦罐和幾株紫色的草葉。
她徑直走過來,把瓦罐遞給我,仔細注視著我。我一聲不響地接過瓦罐,剛打開她就問我,「你叫什麼?」
我開始喝湯,湯裡面有松鬆軟軟的堅果。
「我叫魯沐。」她說。
我停下來,抬頭看她,她笑嘻嘻地沖我笑,「怎麼樣,不覺得好聽?」
我說,噢。
「看你樣子,你好像不喜歡。」
我笑了起來,她反而一臉的迷惑。
「你耳朵一生下來就這樣嗎?」她問。
「記不清了。」
她把紫色的草放進瓦罐的蓋子裡用石頭搗鼓起來。
「這是什麼?」我問。
「藥啊,聽說你的手受傷了.」她笑著問。
我仰頭把最後一滴湯喝到肚子裡。她拉過我的手,一邊笑一邊仔細地把草藥抹到的手指上,她的手溫暖,和小巫不同。
「我做的,怎麼樣,不難喝吧?」
「好喝極了。」我贊道。
她眯起眼睛笑起來,其溫度可以把三萬五千里的冰原全部融化了,然後勢頭不減的讓地球另一端荒無人煙的戈壁全都長出嫩綠的小草。
魯沐在和我講話時,看守人常眯著眼坐在門口的草堆里發呆,他發呆的方式就是盯著地上某處紋絲不動,有時他也會比較警惕地觀察著我,但又不是害怕我忽然逃跑的那種警惕。
「走吧。」魯沐站起來。
我點下頭,兩人離開茅屋,快出門時,看守人向我說了句,沒聽清楚,把目光轉向我們。魯沐朝他點點頭,拉著我的手走到外面。
「行嗎?」走到山坡上時我對她說。
「午後返回就是了,沒關係的。」魯沐頭也不回地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