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將臨之前,似乎比整夜任何時間還黑暗些。
而人生每逢到了苦盡甘來剝極必復的前一刻,也往往是最辛苦最難熬的一刻。
——司馬翎,1979《迷霧》
試戲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漸漸地,不少角色都有了一到兩個還算合適的人選。
在這期間,黃文彬一直安靜地坐在邊上觀察著,偶爾還會做一下記錄。
陳懷愷也會時不時詢問一下他的意見。
關於主角張麻子,後續有不少大腕過來試戲,比如北影廠的大明星張連聞、譚天乾等幾人,這時候他們正是三十多歲的年紀,演技在線,名氣也足夠了。
這兩人都是衝著張麻子來的。
張連聞是1945年生的,1973年開始拍戲的,1975年在《創業》中飾演油礦工人周挺杉,這個角色有點鐵人王進喜的影子,讓他名聲大噪。
真正讓他大紅大紫的還是1981年的《敵營十八年》,這可是國內第一部電視連續劇,他在裡面飾演主角江波。當然,現在還沒發生。
譚天乾則是1944年生的,1973年成為北影廠的演員,到1976年才真正演了第一部電影。今年2月份,他主演的一部體育題材的電影《乳燕飛》上映後,他和女主娜仁花立即火遍了大江南北。
只不過他九十年代初就淡出了銀幕,漸漸不為人所知。
倒是他老婆曹翠玢在後世挺有名氣,屬於主角奶奶專業戶,比較有名的就是《慶餘年》中范閒的奶奶,知否中的盛老太太等等。
只是這兩人的試鏡,並不怎麼讓陳懷愷滿意。
張連聞的樣貌是屬於硬漢類型,其實挺適合張麻子。
只是他的演技稍稍有些偏差,在處理張麻子這個角色的時候,也是依著當下的正面人物「高大全」式演法,讓張麻子變得像個政委了。
至於譚天乾則是外型不大符合,他樣貌英俊,氣質偏儒雅,還有點紳士范兒,屬於英俊小生那個類型,跟張麻子不太契合。
不過,陳懷愷都沒有直接淘汰他們,而是都保留到了下一輪。
總要讓他們真正演幾場戲,才能找出誰才是完美契合角色的那個人。
這個年代,找演員是既要形似也要神似,為了達到這個條件,可以多花費一些時間。
到了九十年代,商業片大潮湧至,基本上只有一點神勢就可以演。
再到後來,什麼形似神似,有資本就可以上,有流量也可以上。
很快就輪到了黃文彬推薦來的王剛和張國力了。
先上場的人是王剛。
如果是老年王剛,黃文彬會推薦他演黃老爺或者湯師爺,但是現在三十多歲的王剛,還沒有那麼老練,所以只能演胡百千萬。
但王剛也是有些傲氣的,他提出想直接試試湯師爺的戲。
這可是一個老狐狸,不但性格複雜,在江湖上還摸爬滾打了很多年,一般人還真演不好這種角色。
王剛卻是胸有成竹,只是微微含了一個胸,又拖了點步子,就把演出了一絲老態,眼睛既藏著精光又露著怯,如果再化化妝,演個五十歲左右的老狐狸還真不是不行。
陳懷愷挑了一段戲試試王剛,就是老湯臨死時跟張麻子的那場戲。
王剛幾近完美地演出了老湯那種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狀態,還帶著些許怨悔與不甘。
「好,你的表現很不錯。」陳懷愷心情大好,終於碰到一個能完全拿捏角色的演員了,「我不能說這個角色是你的,但是你可以進入下一輪。」
王剛十分謙虛,沖在座的人都道謝了一遍:「謝謝陳導演,謝謝黃編劇,也謝謝其他諸位,還謝謝」
陳懷愷揮了揮手,讓他出去了。
接下來,就是張國力登場了。
「我叫張國力,成都鐵路文工團大演員,是來試小六子這個角色的。」
他一直在演話劇,電影是拍過,但那就是趕了個龍套,露了不到兩分鐘的臉。
現在是面對著北影廠的大導演陳懷愷,他不得不有些發怵。
好在他也有顆大心臟,本身性格里也有堅韌不拔的一面,很快就調整過來了。
「行,那你試一下這段戲。」
陳懷愷對眼前這個年輕人也有些好奇,畢竟是黃文彬這個編劇親自推薦的,肯定是有過人之處的。
張國力從助理導演那裡接過了一張稿紙,他看了一眼,發現這場戲不大好演。
「阿彬,你來給他搭戲!」陳懷愷扭頭沖黃文彬笑著說道。
黃文彬瞪大眼睛:「怎麼又是我?」
「你不樂意啊?」陳懷愷奇怪地看著他。
「沒有。」黃文彬只想摸魚,但是陳懷愷老是點他,這就沒辦法了。
黃文彬看了一眼陳懷愷給他圈出來的那場戲,也有些頭皮發麻,因為這場戲是六子剖腹自證的戲。
小六子整個人物的升華,全靠著這場戲。
同時這場戲,也是整部讓子彈飛的戲膽,接下來劇情就會變得像失控的野牛,橫衝直撞,酣暢淋漓,直到一發不可收拾。
「我來這個武舉人,於羊你來這個賣涼粉的。」陳懷愷笑著說道:「我給你五分鐘鐘的時間準備。」
因為這場戲十分重要,陳懷愷多給了張國力三分鐘。
張國力畢竟是話劇演員,記著點兒台詞還是沒有問題的。
他花了五分鐘,熟悉完角色和台詞,然後點頭說道:「我可以了。」
邊上的場記,拍了一下手掌。
「六爺,你吃了兩碗粉,卻只給了一碗的錢!」
黃文彬用一種陰陽怪氣的語調,十分不憤地說著。
「放屁!」張國力瞬間進入狀態,整個人像是出了應激反應一樣,啐罵道:「我就吃了一碗粉,給了他一碗的錢!」
黃文彬眼皮一抬,看向不存在的賣涼粉的,漫不經心地說道:「他吃了幾碗?」
於副導演的聲音響了起來:「兩碗。」
「不可能!」陳懷愷也是戲癮來了,聲音陡然變大,帶著些許怒意:「六爺是縣長的兒子,怎麼可能欠你的粉錢!」
於羊懶得這麼投入,沒有感情地說著台詞:「就是吃了兩碗的粉,給了一碗的錢!」
「縣長要給鵝城一個公平!」
黃文彬的嘴角勾了起來,語氣也帶著嘲諷之意,朝半空拱了拱手,說道:「好,今天就是要討個公平!」
「向誰討?」
「向縣長的公子!」
「因為他吃了兩碗粉,卻只給了一碗的錢!」
黃文彬念到這裡,忽然義正辭嚴的吼了起來:「這就叫做不公平!」
接著就是圖窮匕現:「既然縣長的兒子帶頭不公平,那縣長說的話就是個屁!」
「我愛你媽!」張國力驀地瞪大眼睛,整個人就往前沖。
「六爺!」
於羊的台詞無情地插了進來,「胡萬,六爺是縣長的兒子,怎麼可能欠他的粉錢,你親眼看見了!」
張國力聽著這麼沒感情的台詞,差點直接破了功。
好在他是多年話劇演員,這點程度還是能HOLD得住,努力保持了角色的情緒。
「」
幾段台詞過後,終於來到了戲肉。
張國力演的小六子開始有些手足無措,他從懂事起就跟著張麻子,一直被保護的很好。
雖然是麻匪,但是心智仍舊是沒有長大的孩子。
他意識到了胡萬是在針對他爹,但是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破局。
張麻子在他的心中,那是神一樣的存在,他絕對不允許別人如此侮辱他,他寧願自己去死。
「你是一個惡人!」張國力這時候已經完全進入了狀態,眼睛居然惡狠狠地瞪著黃文彬。
黃文彬也不害怕,針鋒相對地挑釁道:「哦?」
「比惡是吧!」
張國力臉上露出決絕的眼神,那是視死如歸時才有的情緒,「我特麼比你還惡!」
他的手比成刀的樣子,毫不猶豫地捅向自己的肚子。
由於捅得太大力,導致他差點沒疼得叫出聲來。
「都看好了!」張國力的目光環顧會議室里的眾人,「今天我肚子裡有兩碗粉,我特麼白死!」
黃文彬眼神玩味地說道:「你要是肚子裡只有一碗粉,我死!」
這裡本來應該有一句武舉人的台詞,只是於副導演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出聲。
陳懷愷眉頭微微一皺,但是也沒有出聲提醒,這樣會打破演員的節奏。
「涼粉呢?」黃文彬只得接著說道:「你得橫著拉一下,才能看得清楚!太淺了,我看不見。」
「拉!」
「是不是只有一碗!」張國力臉部有些猙獰,甚至冷汗都下來了,嘶吼道:「是不是只有一碗!」
然後,眼神澄澈又委屈地看向了黃文彬:「該你了!」
黃文彬的眼睛裡露出了一絲欣賞,面帶笑意地說道:「我知道你只吃了一碗,你上當了!」
張國力眼中的委屈立時化為了絕望,以及一絲應證了自己猜想時的怨悔。
這段戲到這裡就結束了。
只不過,整個會議室鴉雀無聲。
外面等著的人也好奇了,裡面什麼情況?
已經定下來的王剛也在外面等著張國力,這會兒也納悶了。
他在外面聽著張國力演得很好啊,怎麼沒聲了?
「好!」
又過了半分鐘,陳懷愷終於叫起來:「很有精神!這個角色就是你的了,也別找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