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九章 邏輯
出嫁的姑奶奶回娘家,當然一向是要盛裝打扮,按時節帶點土產,不好空手上門。一筆閣 www。yibige.com 更多好看小說七娘子昨晚就吩咐立夏,讓她傳話出去,由自己的那幾間脂粉鋪子物色了些上好的南貨,又挑了些許鳳佳西北的朋友們送來的風臘牛羊肉等,進樂山居、清平苑請過了安,許鳳佳已經為她安排了貼身小廝相隨,安排套好了車,她便帶著上元、中元兩個大丫環回了楊家——這兩個大丫環都有親戚在楊家司職,有回娘家的機會,她都儘量安排她們跟隨。
雖說大老爺說過,等九哥夫妻倆成親,就帶著大太太搬回御賜的宅子裡住,把文廟附近的那套大宅留給九哥小夫妻。但如今權瑞雲過門也大半年了,兩老卻還不見動靜,這話也自然沒有人會主動提起。七娘子進了門直奔正院,大太太和權瑞雲正在屋內喝茶,見到七娘子,自然喜悅。
三人見了禮,權瑞雲就起身告辭,「今天姐姐回來,本來應該作陪,不過家下還有些雜事」
看她口氣,楊家上下的家務,是已經交到了權瑞雲手上,七娘子笑著點頭道,「你忙!」
大太太也微微笑著吩咐權瑞雲,「難得小七回來了,你和曹嫂子說,從前七娘子愛吃的菜多做幾樣。」
權瑞雲自然沒有二話,又和大太太行了禮,便垂首退出了屋子,行動之間那股權家人特有的風雅雖然沒有消散,但這一次相見,這位少婦臉上到底是多了幾分精明。
七娘子上回來訪,心裡畢竟有事,權瑞雲娘家又有事來接,就沒能和她見面,她望了弟媳婦背影一眼,笑著對大太太道,「瑞雲雖然年紀比九哥大了些,但兩個人看著,倒挺相配的。」
大太太臉上慈和的笑,就慢慢消散了,半天,才喝了一口茶,輕聲嘆,「今年都上二十歲了過門半年,肚子還沒有一點消息!」
話中的不滿,不言而喻。
七娘子一下就不說話了,垂下頭喝起了新茶。
大太太看著七娘子,半天才回過味來:七娘子的肚子,也還沒有消息呢。
她不禁有些失措,閃了七娘子一眼,才掩飾地咳嗽了一聲,問,「壽哥、福哥怎麼沒有帶著一道過來?」
「眼下是仲夏了,一路過來太熱。」七娘子也無心和大太太置氣,她轉開了話題。「等秋天的時候,再讓孩子過來看您。」
兩個人又說了些福哥、壽哥的閒話,七娘子才告訴大太太,「這次回來,也是有些事想求娘幫忙的。」
大太太本來就後悔剛才失言,七娘子心事又深,恐怕已經得罪了她,聽到七娘子這句話,心裡倒寧靜下來,她急切地道,「你說,你說。」
「今年秋收前,我們六房終於要接手家務了。」七娘子嘆了口氣,「這幾年又是五嫂管家我們接手的時候,總是要把賬盤一盤的。想借娘的關係,在江南雇兩個賬房過來。」
大太太一下就精神大振,憔悴的臉上,也多了些光輝。
她細細地問了七娘子接手家務的前因後果,也不由得誇她,「到底是我們小七,就算是最嚴苛的婆婆,恐怕都挑不出毛病來。」
又沉吟了片刻,笑道,「賬房呢,京里也有,要是依著我,倒未必要回江南去物色。我也就是寫信回去,讓李太太來辦這件事,不過這幾年,我們兩家之間」
她沒有再說下去,七娘子已經瞭然:李大人這幾年心裡,只怕還是有氣的。自從大老爺高升,他滿以為江南總督的位置,名正言順就是他來升等,不想總督位虛懸幾年也無人替補,李大人的江蘇布政使,任期卻是快到了。這時候再用這樣的小事去麻煩人家,只怕他也不會上心地辦。
再說,大太太畢竟是閨中婦人,交際面窄小,這件事,還是要托大老爺去辦。
自從自己出嫁,大半年時間沒和大老爺見面了。
七娘子一點都不否認,她是有意迴避大老爺:對這個精明冷酷的官僚,她多少有一份難言的厭惡,卻又無能為力。再怎麼樣,他畢竟是自己在這個時代的父親。
「父親今兒應該也沒有上朝吧?」
大太太一臉的茫然,卻是叫了立冬去打聽,半日才得了回報。「老爺今日休沐,還沒有起身,已經回稟進去,說是七娘子回來了。想必一會兒就請您出去相見。」
只看大太太的這一番舉動,就知道兩老之間的關係,是越發疏遠了。
七娘子不動聲色,又把焦閣老的事告訴了大太太,並且回說了六娘子的境況,「一切都好,和娘娘處得也很和睦。只是皇上一心記掛國事,在美色上是一點都不用心,宮中諸人都很受冷落六姐也不例外。」
大太太頓時發出了一兩聲冷笑。
「是啊,記掛國事是真,在美色上不用心——」她話說到一半,又吞了回去,「你六姐有問七姨娘好麼?」
大太太真是久居人上,尤其在自己面前,說話是從來都不過大腦的。如今雙方身份轉換,她不再是那個事事要聽她安排的庶女,大太太一時間卻很難在心理上轉過彎來,幾句話都說得有點難聽。
「問了。」她垂下眼,不咸不淡地答了兩個字,便沒有再說話。
七娘子的態度,是從來沒有這樣冷淡過的。
大太太心裡不禁也很不是滋味。
從前在自己跟前的時候,就是自己無意間說錯了幾句話,七娘子也從來不會往心裡去,大大方方的,倒是比二娘子還要光風霽月。
如今做了世子夫人,就懂得給自己擺臉色了,說起孕事就是一臉的難看,自己剛才無心村了封錦一句,倒是真的拉下臉來,有了生氣的樣子——她可是記在自己名下的嫡女!論起來,和封家又有什麼關係?想當年,還不是看不上封家
她待要說幾句話,刺一刺七娘子,眼神卻又沉了下來。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今的七娘子,真的已經不是當年的吳下阿蒙了。
兩個外孫年紀還小,外祖母和自己已經不睦,身體又不好,不靠這個繼母,還靠誰去?
真惹惱了她,以七娘子的性子,默不做聲,就是兩三年不讓小外孫們過楊家來看她,她又能怎麼樣?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大太太張開口的時候,語氣就綿軟了很多。
「你難得回來,就不要急著回去了,吃過午飯和你父親說說話,等九哥午睡起來,兩姐弟再談談天,吃過晚飯,讓九哥送你回許家去。」
要是在從前,大太太哪裡會主動讓九哥和親姐姐親近?
七娘子也不為己甚,她笑了。「還是娘疼我。」
屋內的氣氛又暖融了起來。
大老爺果然到了快吃午飯的時候,才派台媽媽來,把七娘子接到了小書房。
新宅子空間大,大老爺迫不及待,又像當年在百芳園裡一樣,給自己在一片松林里布置了一個幽雅的小院子,七娘子進屋的時候,他正盤腿坐在炕上,垂頭喝茶。
一兩年沒見,這位俊秀的中年文士見老不少,鬢邊有了白髮不說,就是臉上,也都蒙上了一層灰濛濛的氣息,精氣神是眼看著衰弱了下去。
「小七來了。」看到七娘子過來,大老爺就笑著招呼。「爹就不起來了——昨晚睡得遲,今早也起得遲,倒讓女兒笑話了。」
大老爺真是世情看破,父女倆的關係在前一兩年尷尬到了那個地步,如今出嫁後再次見面,他就和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笑得春風拂面這份城府,他不當閣老,誰當?
七娘子在炕邊坐下,也沒有和大老爺寒暄,她直接把焦閣老的事,告訴了大老爺。
「也就是昨天的事,」七娘子的語氣淡淡的,「雖說父親或許在別的渠道,也已經收到了消息,但我們做女兒的,也要親自來說一聲,才是正理。」
大老爺卻沒有計較七娘子話中的諷刺,早已經緊皺雙眉,思忖了起來,眼神中閃過無數思量,好半日,才沉吟著問七娘子,「你說你表哥」
他閃了七娘子一眼,又似乎想起了什麼,亢奮地跳下炕,在地上踱起了方步。
七娘子木然以對。
沒想到許太妃的消息,在這時候居然還算獨家,看大老爺的意思,是一點都不知道個中的內情。
就把主意打到了七娘子頭上,想要讓她走封錦的路子,為大老爺問一問消息了。
如果她還沒有出嫁,如果她在許家還沒有站穩腳跟,如果她和許鳳佳之間依然隔閡重重七娘子或者也都會為大老爺問一問,畢竟大老爺能不能上位成首輔,對她來說,實在也很重要。
但如今,七娘子心裡臉上,卻都只有一片帶著爽快的漠然。
她靜靜地坐在炕邊,凝視著大老爺在屋裡來回踱步,半晌,這位精明的閣老,才回過神來,一屁股坐回炕邊,興奮地砸了砸炕桌。
「皇上到底是有雄心的!」他臉上原本的一點頹唐,已經一掃而空,真真正正是滿面紅光。「好,好,小七一來就是好消息。你說你表哥」
七娘子漾起客套的笑,「父親可要好生謀劃,為將來多做打算了。」
她又開啟了另一個話題,「這次過來,還是有一件事想請父親幫忙」
就將她想從兩淮找兩個精明懂事的賬房過來幫忙的念頭,告訴了大老爺。
現如今天下,就數山西兩淮最富,凡是富人聚居的地方,賬房們當然也多。有大老爺的關係,找到兩三個賬房中的高手,並不能算難事。
大老爺就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將這件事應承了下來。「明兒寫一封信的事!兩個月內,人保管給你送到。」
七娘子微微一笑,謝過大老爺,就起身告辭。「那小七就先進去了——還有些事想和太太商量。」
她是一點都沒有提起封錦的意思。
大老爺顯然還在亢奮之中,他皺起了眉頭,又把話題扯回了封錦身上,語氣是帶著吩咐的。
「回頭你還是要出面問一問你表哥,這件事皇上打算怎麼辦,我們這邊知道得越多,行事的節奏也就越穩」
「父親也不是不認識子繡表哥呀。」七娘子打斷了大老爺的敘述,並沒有再坐到炕邊的意思。
直到這句話,大老爺才整個人從亢奮狀態中,「醒」了過來。
他皺著眉,毫不掩飾地上下打量著七娘子,一下就陷入了深思。
看來今天是沒法善罷的了,大老爺總是要從她身上,打開封錦的人脈
她索性也由得他看,她環顧著室內,踱了幾步,靠在小柜子邊上,抱臂望向了窗外的風景。
老半天,大老爺才深沉地嘆息了一聲。
「善衡是還在怪爹了?」
他就顯出了一個中年人的落寞,似乎為七娘子的冷漠所刺傷,眉宇間居然流露出了少許痛苦。
七娘子看著他笑,又輕輕地點了點頭。
大老爺恐怕也沒有想到七娘子竟然這樣坦然,倒是一下就愣住了,又片晌,才沉聲為七娘子解釋。「你也是做主母的人了,怎麼不明白爹的無奈如果爹對你沒有一點親情,又做什麼給你打點私房陪嫁——」
七娘子又打斷了他的話。
「話不是這樣說的,小七對您就沒有多少感情,又為什麼要給您帶話呢?」
她揚起了下巴,第一次在這個權威的家長跟前,暴露了自己全然的不屑。
這男人曾經是她的青天,她的生死榮辱,只在他一念之間,在他跟前,所有楊家人都是卑微的,所以她也並不例外。
但奴顏婢膝,卻並不是她的習慣!
很多事,她沒有說,甚至裝著根本並不察覺,卻不代表她不會記在心裡。
大老爺立刻被七娘子的這句話給噎住了——七娘子的意思,他不會不懂。作為楊家人,她希望大老爺能走得遠,所以有機會,她會盡做女兒的義務。
但那些更積極的舉動,那些奮不顧身的謀劃,心甘情願的努力卻需要她更多的歸屬感,以及對自己更深厚的感情,才能讓她去做。
七娘子的這個舉動,是明明白白地告訴大老爺:儘管她會繼續和他合作互利,但在感情上,她根本一點都不看重大老爺,或者更過分一些,她是厭惡他的。
而大老爺剛才的興奮與不假思索,在這時候看來,就很有些自作多情了。
「孝道兩個字,楊善衡你——」
就算大老爺心機再深沉,七娘子畢竟也是他的女兒,他罕見地動怒了。
七娘子第三次搶在大老爺跟前開口。
「慈愛兩個字,父親又何嘗掛在過心頭呢?」
如果說剛才她的態度還稱得上委婉,那麼現在,七娘子的話里擺出來的,就是貨真價實的不屑了。
大老爺氣得咬緊了牙關,死死地看著七娘子,胸起伏不定,到底卻還有一絲理智,他沒有多說什麼。
七娘子看著他,她輕鬆地笑了。
「父親又何必做出這個樣子。」她望向了自己的指尖。「這番話,又何嘗不是您逼出來的呢?兩年前我在您跟前吐了一口血,您說的那句話,小七是一直記在心裡的。」
在我面前吐血有什麼用!有本事,你就回去把你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重新吃進肚子裡!
大老爺一下就想到了當年他怒吼出來的這句話。
他的面孔一下青白交錯,遍布了愕然和難堪。
這句話用在今天的他身上,又何嘗不妥當?
除非時光能夠倒回,否則在這句話之後,七娘子和他之間要再談親情,已經太可笑了!
更讓他無話可說的事,就是這番難堪,也是他從七娘子那裡逼出來的七娘子本來也沒打算和他說這一番話!
他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的少婦,在心底一遍遍地自問:這還是那個謹小慎微的七娘子嗎?她怎麼敢,怎麼敢和她父親說出這麼一番大逆不道的話!
大老爺畢竟是大老爺,他深吸了幾口氣,很快又勉強平靜了下來。
「小七本事見長啊!」大老爺甚至還自嘲地笑了笑。「可就算你心底沒有把我當成你爹,我也到底是一個閣老,要為難你,難道」
他壓低了聲音,重又得回了自己的魄力,甚至站起身子,好讓自己看起來更高大一些,以便在氣勢上徹底壓過七娘子。
唯有再一次折服了七娘子,再一次證明了七娘子飛不出他的手心,他才能繼續維持著自己在她心中的崇高!這些念頭,不過是腦中的吉光片羽,但這麼多年在官場打滾,大老爺早也已經鍛煉出了一套御人之術。
七娘子的身體語言卻還很鬆弛,她靠在櫃邊,甚至連脊背都沒有挺直。
「這,也還是父親您教我的呀。」她微微露出了一個嘲諷的笑,「殺女之仇,為了利益,您都能放到一邊,繼續和許家合作。我的幾句頂撞,父親又怎麼會放在心上呢?父親,為人處事,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可不能朝令夕改,變幻多端啊。」
大老爺不禁勃然大怒,待得仔細一想七娘子的意思,卻又啞然。
七娘子是將自己的那一套給全學了過去,得其精髓,再反過來對付自己了。
官場上做事,本來就無關好惡,每一個抉擇,都必須儘量讓利益最大。
七娘子如今羽翼豐滿,在許家地位不低,就是為了九哥考慮,大老爺都不可能反而扯她的後腿,反而要儘量幫助七娘子,讓她越更強勢。她本人對大老爺態度怎麼樣,根本並不是他考慮的重點。
而七娘子也已經把姿態擺得很清楚了:兩個人還是會有合作,彼此互利,用得到大老爺的地方她不會客氣,對大老爺有幫助的消息她也不會故意隱瞞按照大老爺的處事方法,他是不會和七娘子翻臉的。
大老爺是被自己的邏輯給繞進去了。
他惡狠狠地看著七娘子,嘴唇翕動,胸中無限氣流翻滾,老半天,才勉力挺直了腰,露出了一個寬和的笑。
「小七說得有道理。」大老爺似乎將所有的不快都放了下來。「你畢竟是出嫁的人,和表哥來往太頻密,也不大好這件事,你就別操心了,爹會自己想辦法。」
七娘子從善如流,也露出了笑容。「還是父親體貼小七。」她站直了身子,「那小七——就先告退了。」
大老爺甚至還將她送出了小書房,又低聲叮囑七娘子,「在許家,一切小心。」
剛才的那一點不愉快,對大老爺來說似乎並沒有太大的影響,在這一刻,他又成了那個親切中不失威嚴,威嚴中不乏親切的政客。
七娘子當然也不會再將自己的不屑赤裸裸地展覽出來,她望著大老爺笑了笑,輕聲道,「父親也請善自保重,楊家上上下下,還指望著您呢!」
父慈女孝,大老爺頓時露出了一絲感動。
只是七娘子的孝順中,卻到底是透出了絲絲縷縷的優越:一個人如果要隱藏起自己的憤怒,勉力露出平靜。那只能是因為他知道他的憤怒,會給對方帶來滿足,而他只能透過隱藏起自己的受傷和煩亂,來儘量不予敵人喜悅。
這是一個輸家所能作出的最體面的姿態。
更有趣的是,大老爺也不會不明白七娘子看穿了他的隱瞞——在這場父女對決里,這一次,是他輸了。
()
1秒記住品筆閣:www.pinbige.com。手機版閱讀網址:m.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