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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的秋天,難得地高闊爽然,便連陽光里亦含著幾許灑脫況味。七色字小說網 www.qisezi.com
然而,這季節終究是肅殺的,冷風湛然拂面,三不五時地便要落一場雨,蕭蕭拓拓地,全沒了南方應有的清疏,倒讓人想起北地的寒肅來。
啟程的日子已經定下了,便在秋分那一日,時間上自還寬裕得很,不過沈媽媽卻是等不得了,一早便開始準備起來,得了空兒便盯著白芍她們收拾東西,一日也不得閒兒。
傅珺立在綠荑館的廊廡下,悵悵地望著眼前翠竹如蔭,掩映著一角青碧長天,心緒卻飄向了它處。
涉江的事,沒有人多問一句。
那一夜的兵戈刀劍,已然讓所有人都明白,那個始終伴在傅珺身邊的女子,如今必是不在了。
或許,她是早就不在了吧,就算人在,心也沒在。
於是,那些曾經的陪伴與溫暖,亦就此成為了回憶中光影幽暗的一隅,虛虛實實,被時光拓成陳舊的畫稿,落下些泛黃的線條,想辨也難辨得清,倒是不想也罷。
「這個狠心的」聽了傅珺約略的幾句講述後,沈媽媽到底恨了一聲,卻也只得半句話,那咽下的半句,想來並非是不想說,而是不忍說。
也只得一嘆作罷。
這些日子京里大事頻發,一個小小的丫鬟是去是留,除了身邊的幾個人外,並不會有多少人注意到。
南山會一夜之間土崩瓦解,主要成員盡皆被俘,分散於京中各處的暗樁亦被全數起出,五軍營里被策反的那數百軍兵,亦在那個大雨的夜裡盡皆伏誅。而被南山會偷盜的大量原南山國寶物以及萬餘石糧食,自也是全部追回。
至於蒹葭宮裡發生的一幕,在劉筠的精心安排下被刻意抹淡了,甚少有人知曉那暴雨夜裡驚心動魄的劫持、叛逃與追殺,那波詭雲譎的一夜像是被雨滌盡,於光陰的堆疊中漸漸消彌,竟至無跡可循。
三公主劉霓於七月中旬重返皇宮,毫髮無損,只心性卻較以往變了許多。往昔刁蠻刻毒、驕烈如火的一個人,就像是被那一場大雨澆熄了焰苗,只剩下些殘灰餘燼,外面瞧著光鮮明亮,內里的底氣卻沒了,倒是安靜內斂了好些。
想一想也是,任是你再是如何金尊玉貴,到頭來不過也就是腔子裡的一口氣罷了。鋼刀架頸、命懸一線,所謂高貴與卑賤又有什麼不同?說來不過都是條命而已。
在知情者看來,那漫長的驚魂一夜,於劉霓而言未必便是壞事,且如今的形勢也容不得她再做回以往囂張的三公主了。張賢妃此前寄予厚望的那一胎,生下的卻是個女娃娃,劉筠自是歡喜的,又添了一位甜甜軟軟的小公主,方一生下便賜了柔懿二字,賞賜亦是不少。然而,長信宮裡的張賢妃,卻仍舊一\/日\/日\/地萎靡了下去。
未曾產下皇子,劉霓還險遭厭棄,張家如今又被聖上著力打壓著,亦是氣焰低矮,於是,那宮裡宮外便重新清靜了起來,自然,帝後二人的鶼鰈情深,令朝野上下又是一片感喟。
南山會之案與三屍案是由三法司聯合審理的,傅莊身為兩案首犯,自是難逃一死,七月底判決下發,判了斬立決,其餘首腦亦皆判了流五千里的重刑,卻也都留了條命。不過孟釗與程甲皆已病死在了獄中,另幾個雖還活著,流刑路上會發生些什麼,亦是未知。
平南侯爺傅敖身為傅莊之父,失察於先、連坐在後,被削去爵位,貶為庶民,闔府遣回原籍,五十年內不得入京。
此處所謂闔府,卻非指整個平南侯府,而是單單指了傅庭這一房。長房早在傅莊事發後便被侯爺強行分出府去,聖上亦未就此多說什麼,想來是默許的。而傅莊這一房所受的處罰卻是出人意料地輕,除傅莊斬首外,其餘人等皆留了一命,只有一條,子子孫孫不許讀書、更不得入仕。
至於傅莊的身世之謎,以及平南侯夫人禍亂侯府血脈一事,卻是始終無人提及。
望著眼前那一線青碧的天空,傅珺緩緩呼出了一口濁氣。
這塵世擾攘不息,為生存、為錢財、為名利,真真是無人不冤,有情皆孽,細究起來,每個人似皆有不得已的苦衷,然而兜兜轉轉、起起落落,到頭來不是你的便始終不是,是你的你也甩不脫。
那一刻,她的眼前似又浮現出祖父蒼老的面容。
長橋別岸,蒼茫的天空下划過雲影,幾張車、數匹馬,雁字飛聲,孤清而又寥落。平南侯傅敖那微帶暗啞的話語聲,亦像是沾染了這蒼天漠雲,帶著無限悲涼:
「這一切皆是我當年沒顧著她,慶兒才生下來便去了,邊族譜都沒得上,她這個當\/娘\/的心裡可該有多疼、多難受,可恨我那時候一心只想著前程功名,倒嫌棄她整日愁苦,將她漸漸地遠著,讓她的一顆心也涼透了,每日裡便待在小佛堂,陪著慶兒的牌位說話。後來我又納了貞娘,現在想想,那時候她可不是急得慌?怕生下庶長子來,她的日子更難熬,是故她這才有了那不該有的念頭,做下那些陰狠歹毒之事。說到底,這都是我對她不起,是我欠她的。」
這威嚴素著的老人,說這話時面容卻是苦澀,眼角銜兩滴濁淚,卻不落下來。只幾日未見,他滿頭的頭髮便皆白得透了,腰背佝僂、皺紋爬了滿臉。
他拉著傅庚的手,白髮顫巍巍地晃在秋風裡,聲音也被風吹得零亂:「我已然對不起你的娘,只貞娘已經去了,欠了她的我只能來世再還你母親卻還活著,我不能再對不起她,終歸我們傅家還有你在我便拿爵位換她的一條命為父如今但求你一件事,我這裡先去老宅安置,你母親這些人可否暫住在你伯府上?總歸也住不了幾日,聖旨里說了,八月初六必得離京」
褪去了侯門爵爺的光鮮榮耀,此刻的傅敖倒有了幾分人間煙火氣,露出些兒女心腸來。只是,這煙火情腸未免來得太遲,挽不回過去,亦換不得將來,更暖不透那一顆早已冰涼的心。
侯夫人並沒來送侯爺。
她恨他輕易拋去了爵位,更恨他這莫名而來的所謂兒女心,那心裡的恨積了經年,如今一經發散,竟是如火山噴薄,根本便容不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