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沅萬般艱難才說出這一句來,垂著頭連眼睛都不敢抬,扭著手只差把頭埋到衣裳里,明沅先拍拍她:「這些個等會子再說,不論怎麼總得吃些。」
說著攏了攏衣裳到外頭去吩咐九紅,九紅一奇,大晚上的,竟只跑來吃碗麵?眼睛去看彩屏,彩屏也是一樣,一主一仆兩個都不抬頭。
明沅沖九紅使了眼色,九紅應了一聲往外頭去了,她轉回去坐到羅漢床上,拉了明湘的手:「四姐姐可是有甚難處,若有難處不妨開口,咱們一處商量商量?」
明湘咬了唇兒,指甲緊緊嵌在掌心處,手背上一道道泛起青白色,明沅軟言相問,她卻只不開口,能叫她說出一句借錢,已經是千難萬難了。
她原只知道安姨娘在往外當東西,哪裡知道連兩個妹妹的皮子都叫她當了出去,明湘實是沒臉再見明洛明沅的,可她如今身上半個子兒也沒有,今兒若不是明沅,連賞錢都發不出來,可她要不開口,安姨娘那兒要怎麼辦。
不獨安姨娘讓禁了足,她屋裡的丫頭也跟著受了罰,原來就指著月錢的,這回連月錢都叫革了,本來就跟著個小氣的主兒,這回還受這等磨搓,安姨娘才出事,畫屏就「病」了,她老子娘求了管事婆子,想把女兒接出去。
畫屏再沒兩年就到了年紀的,好容易使上力氣往後宅裡頭當了一等丫頭,雖分到了安姨娘跟前,卻也總算當上了一等。
還當進了院子落著好差事了,可跟在安姨娘身邊,不說平日裡的賞賜,連著一針一線都瞧不見拿回來的,原想再等一年就求出來配人,哪裡知道安姨娘還叫禁了足,她禁了足不要緊,自家的女兒可怎辦。
紀氏一抬手就准了,說是再給補人進去,可那些個家生子哪裡還肯往裡頭鑽,下人也會擇主,紀氏的上房跟明潼的院子自然是想進的人最多的,餘下來就是明沅的小香洲,六姑娘大方,後宅裡頭無人不知。
再接下來就是去蘇姨娘張姨娘的院裡,也比安姨娘的更好些,她院裡鬧的那個樣子,機靈的誰還肯進。
畫屏在安姨娘跟前當了許多年的差了,可說走就走,同安姨娘磕了一個頭,打上包袱就走了,她娘就在二門上等著,兩個心裡還樂,總算離了苦海,可不是苦海,吃個粥連蜜都捨不得擱的。
原來倒還好些,自去了穗州越發艱難,在她院裡當差,她自個兒節衣縮食便罷了,一院子跟著沾不著葷腥,原來還要個肉菜點心,後來連這些個都沒了,一樣是大丫頭,她出去便矮人一頭,廚房裡領菜是最末的,夏衣冬衣也得等到最後,跟了這麼個主子,還不如趕緊回去,早一年配人罷了。
畫屏走了,玉屏跟銀屏兩個各加指使不開,倒是思量著要跟廚房加菜,燉個湯水給安姨娘補補身子,可一開床底下的錢箱子,總共掃出來二百錢。
難道還能去跟太太哭窮不成?連著叫菜的錢都沒了,更不必說旁的,吃著藥總得有點心配一配,兩個急的團團轉,明湘去看的時候,便吞吞吐吐全說了。
她們知道明湘身上也沒錢,院裡頭幾位姑娘,只有她們四姑娘過得最苦,走的時候只帶了妝鏡台跟隨身鋪蓋,可這頭也沒了辦法,銀屏一咬牙:「姑娘,這實是沒法子了,便今兒還是玉屏姐姐給添補的,可咱們能補的有限,不如,不如跟六姑娘開開口。」
再怎麼也沒有叫下人給主子加錢叫湯的,她們一月不過一兩銀子的例,又能加幾回,明湘在房裡苦坐一日,滿心以為東西抬進來總能想辦法周轉的,開了箱子一看,器具倒是都在了,可卻沒有銀子。
便有門路,她也不敢拿東西折成銀子用了,何況如今她還沒有門路,除了來借,再沒別的辦法。
明沅是眼看著東西抬進去的,既然來借,便是裡頭沒錢,紀氏沒曾想到這個,叫她有心吃驚,紀氏一向事事周全的,她才搬到小香洲來的時候,除了家具這些個大件兒,還給了一箱子銅錢,叫她好方便行事。
轉念一想就明白過來,怕不是忘了,是故意不給的,明沅忽的想起蘇姨娘那時候的窘迫,她伸手拍拍明湘:「四姐姐莫急,這是救急用的,我省得。」
話到嘴邊兒還是沒出口,想告訴救急不救窮,又怕她心裡多想,經受這翻變故,她又才這點年紀,若想左了更難辦,正巧九紅端了吃食進來,明沅端推到她面前:「好歹也吃些。」
廚房裡燉得雞湯,拿小爐子煮了雞汁兒粥上來,上面撕得些雞肉,再配上酸筍,明湘有好天不曾定心吃飯了,既明沅肯借,她提著心放了下來,拿了勺子舀起一口送到嘴邊。
借是要借的,借多少卻叫人犯難,明沅想著安姨娘急病,叫九紅先拿三吊錢出來,九紅當著她便是一嘆:「這要給採薇姐姐知道,又不知說出什麼話來了。」
「成啦,這是別個救急用的,她若不好,太太那裡我也無法交待。」三吊錢支撐到下回發月份錢是足足有餘了,明沅想一想,又再加上兩吊:「她那頭要吃藥,又要加菜,幾個丫頭也要打點,罷了,再多兩吊。」
「姑娘是財神娘娘呀。」九紅這麼說,還是又拿出兩吊來,看看箱子空了大半:「明兒可得去帳房換銅錢了。」
錢是直接拿了給彩屏了,明湘吃了半碗粥,回去的時候看著彩屏手裡有東西,咬了唇兒不知有多少,進了門一看,眼圈一紅,掉下淚來。
彩屏扶了她坐到床上:「這下子可好了,六姑娘肯幫手,再好沒有的,這些個倒好支撐兩個月了。」若是紀氏有意要罰,晚些發下月錢來,安姨娘便有大苦頭吃了。
明湘看著那紅繩兒串的五吊錢,拿帕子按住眼睛:「你去拿一張空箋出來。」彩屏拿了素白箋兒出來,明湘也不磨墨了,拿出眉筆來,在上頭寫下「五吊」兩個字。
第二日一早,兩人一道往上房請安,明湘眼見著後頭采菽端了個瓷盅兒,明湘往常一向知道明沅挑燕窩送到上房來,安姨娘也叫她學著明沅的樣子,原來聽過也並沒放在心上,如今才見著這份功力了。一件事做得三四年,也怪不得她最得看重了。
明洛在花廊盡頭等著,這幾日兩個人沒說過一句話,明沅夾在中間,眼見著明洛是想開口的,只明湘一味垂了頭,她自說自話了兩天,覺得沒趣兒,也不再說了,這一路倒是少有的安靜。
幾個姑娘挨個兒進去,依次行過禮,紀氏便問:「在你六妹妹那兒可還住得慣?」臉上笑盈盈的:「若短了什麼只管去尋喜姑姑。」
一句話便把小香洲里的主權交到了明沅這裡,她不曾打招呼就把明湘塞過來,這會兒又讓明沅這個當妹妹作主,明湘根本沒打算問上房討東西,她又低身行了一禮:「處處都好的,勞太太憂心了。」
明洛拿眼兒睇過去,叫紀氏瞧個正著:「怎的,五丫頭也想過去了?」
明洛為著明湘的事兒心裡不樂,正跟張姨娘賭氣,安姨娘沒撈著好,張姨娘也是一樣,她也叫紀氏罰了思過,樂姑姑還來了張姨娘的院子一回,當著面就要張姨娘像個主子樣兒,得有規矩體統。
氣的明洛在屋子裡絞爛好幾條帕子,她惱了張姨娘把事捅到紀氏跟前,鬧了這麼大一場,大家一起沒臉,聽見紀氏說一口應下來:「那才好呢,太太疼四姐姐,怎麼不疼我!」
這一句話紀氏聽了便露出笑意來,伸手點點她:「得啦,你這個猴兒樣子,若是去了,不得鬧得她倆都不得清淨了,到時候來求了我,再把你挪回去。」
明洛噘了嘴兒:「太太編排我,我怎麼就跟猴兒似的了。」心頭一虛,她跑了半個院子的事,紀氏也肯定知道了。
哪知道紀氏拍她一回,臉上笑意卻沒淡下去,反倒更盛了:「成什麼樣子,免得說我不疼你,情去開了箱子,把匣子金桃花頂簪給她。」
明洛吃一大驚,那頂簪是成套的,一共六隻,是金嵌粉色碧璽石,自大到小一圈兒,又能拆開來單用,又能成套上頭。這是補給她的,那塊皮子是不能再要了。
紀氏賞了明洛,又看向明沅:「過些日子,鄭家要辦花燈宴,你預備起來,同你三姐姐一道去。」
這話一出明洛瞧了過來,明湘還只立定了不動,她心裡惦記著安姨娘,恨不得早早辭出正房去看她,手上有了錢,也能給她叫個雞湯補補身了,心裡盤算著要給銀屏玉屏兩個多少備著,讓彩屏先給預備一吊,她怕安姨娘再尋別的出路,連這點傍身的也留不住。
出了屋門明湘一路往棲月院趕過去,明洛一扯拉住了明沅,使個眼色落在後頭,斯斯艾艾磨蹭半晌才問:「明湘是不是惱了我了。」
明沅一本正經:「可不是。」
明洛長嘆一聲,耷拉了腦袋趿著鞋子往前走,一面走一面喃喃道:「我原只當她們再不好,咱們好就成了,原來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兒的。」
安姨娘雙目赤紅,哭的眼睛腫成了核桃,哪裡聽得見女兒說話,也不顧丫頭們在:「姑娘,你去求求太太,你去求了定然管用,好歹救你舅舅一救,他可是我親弟弟,要是這筆銀子不到,他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明湘摟了安姨娘瘦骨伶丁的身子,聽見這話卻不哭了,她指了玉屏去廚房要湯,自家扶起了安姨娘:「要是太太不允呢?是不是還要去求老爺?姨娘想讓我為個外人臉皮都不要了?」
安姨娘抖了嘴唇,想說不是外人,可看她的模樣卻怎麼也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