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藩之亂的戰火,烈焰騰騰地燒了兩年,至康熙十六年已是山空柴盡,菸灰彌空。一窩蟻 www.yiwoyi.com沿長江一線,東起江浙,西至川黔,自是烽火連天,血流成河,加之的譁變,甘陝寧也深受其害。
吳三桂自康熙十三年正月,分兵兩路,一路東略湖南,一路北攻川陝;耿精忠則率部由福州出發,與從台灣登陸的鄭經部兵分兩路分別向江西、浙江進兵。只尚之信因與孫延齡各懷異志,再加上北有莽依圖重兵扼守,南有傅宏烈掣肘,所以固守老窩兒不敢妄動。戰事初起,湖南巡撫盧震便棄長沙逃遁,常德、岳州、衡州、曹州頃刻崩陷,四川巡撫羅森與提督鄭蛟鱗,總兵譚洪、吳之茂合謀,倒幟迎吳。一時間南北東西,俱是狂風亂雲,黑水逆波,康熙的政令不出北方數省。總因戰前早有籌劃,後方穩固、兵糧不缺,這樣的情勢沒多久便有了轉機。康親王傑書統領東路軍進擊浙贛,與總督李之芳合兵,進攻衢州;貝子賴塔率精騎衝破大溪灘營盤,截斷了耿精忠糧道,兵無糧軍心自散,剎那間形勢便倒轉過來,耿精忠部下大將曾養性、白顯忠先後率部降清。耿精忠只好率軍奔回福建。不久,傑書攻下溫州,占領了仙霞關。鄭經的軍馬乘火打劫,奪取漳州、泉州、汀州。情急無奈間,耿精忠只好反正歸降。安親王岳樂所率清兵自贛入湘,圍困永興。永興是岳州門戶,永興一下,岳州朝夕不保,為確保岳州,吳三桂的中軍大營移駐衡州,要在此與清兵決一雌雄。康熙深知此役關係重大,將新鑄的二十門紅衣大炮運往永興。七十餘萬人馬在衡、岳一帶擺開決戰架勢,打得昏天黑地,只一時誰也奈何不得誰,成了膠著局面。
吳三桂派吳世琮前往廣東,調尚之信來援,而吳世琮卻一去杳然。吳三桂只好又派汪士榮率領十幾名護衛來到廣州。汪士榮近年來由於東奔西跑,積勞成疾,竟越發瘦得可憐。他本自視才智超人,可吳三桂卻只將他當信使使用。夏國相也明知他足智多謀,卻不肯在吳三桂跟前舉薦。他原以為戰事一起,便可叱吒風雲,顯赫一世。可現在已經年過四十,仍一事無成。因此,汪士榮在馬上茫茫四顧,不知何時可以解此愁腸。
進了五羊城,已是申末時分。白雲山驛館的官員們正坐在天井裡喝茶下棋,擺龍門陣,見汪士榮風塵僕僕地進來,一齊站起身來拱手相迎。為首的還走上來打千兒問安:「汪大爺,一路好辛苦!自上回與世琮郡王走後,怕有二三年了,怎麼這會兒才來?」
「世琮郡王也住在這裡麼?」汪士榮一邊將馬鞭子丟給從人,一邊說道,「請快點稟報,說我有要事請見!」驛官著眼笑道:「瞧大爺急的,他雖明面說住在這裡,其實十天裡頭也難得在這裡住上一夜。不是在聚仙樓,就是花市,再不然就去春柳巷胡大姐那……」汪士榮聽著,氣得兩手冰涼,前邊將士浴血拼命,連紅米飯、番薯都吃不飽,催餉的人卻在此眠花宿柳!他想了想,氣餒地擺擺手,說道:「那就免了這一層兒吧。請驛官稟知你家王爺和總督金光祖,說我明兒請見。」
汪士榮略略吃了幾口飯,覺得身子十分睏乏,便至西廂房和衣倒下,也不點燈,只將那支玉簫握在手上撫弄。此時月影透窗,明亮如洗,多少往事湧上心來,再難入睡。這支簫是表姐送他的,他出外遊學做官多年,從未離過身。康熙元年他回家時,表姐卻已經嫁給大哥。一心為財的大哥,出外販鹽,在杭州另立門戶,娶了一大群姬妾,五年裡只回家住了兩夜,丟下一些銀子便又去了。
「兄弟還帶著我的玉簫……」回家當晚,嫂嫂洗涮完畢,便過西廂房來,盯著汪士榮手中的玉簫嘆道。
「你和我總有一天會白了頭髮,會老死,只有它永久是舊模樣……」汪士榮看了看嫂嫂起了皺紋的眼圈有些發紅,便又感嘆道:「到那時,我入黃土,你進香墳,我們雖死不同穴,我必將此簫一截為二,你半根,我半根……」
說至此二人已淚如泉湧,情不自禁地抱在一起抽泣。
「好啊,一雙兒全拿了!」二人正擁抱著難分難捨時,房門突然「吱」地一響,後娘一閃身走了進來,隨手掩上了房門,冷笑一聲啐道:「我說大奶奶今兒個這麼歡天喜地,走起路來腳步都帶風,連戲也不去看,敢情好,原來拾了個大元寶揣在懷裡!二少爺,我雖進你汪家門不久,也知你老太爺脾性兒,這事兒讓他知道了,會不會氣死呢?」
汪士榮和嫂子都嚇了一跳:今晚不是都看戲了麼,這女人怎么半道兒溜回來了?正想著,嫂嫂已是雙膝跪下,流淚哀告:「……太太,這都是我的不是,好歹瞧著他,饒了我們……」汪士榮無奈也只得跪下:「……娘,任憑如何責罰我,只別告訴父親,他是有歲數的人了……」
後娘痴痴地望著汪士榮,半晌忽然「噗嗤」一笑:「虧你出去這些年,連這點子才學也沒得?陳平報嫂,我家出了陳平,我歡喜還來不及呢!」說著便挽起二人,順手在汪士榮手心裡捻了一把,「不過好事兒不能只大奶奶獨個兒占了,有道是見一面兒,分一半兒。我這活寡婦既瞧見了,須抽個頭兒,大家平安……」
三人的事,不久便被老父親發覺了。只是家醜不可外揚。吞著苦果子,支吾過去了。近七十歲的人了,不到一個月,父親便病倒,一命嗚呼了……
汪士榮想著這些往事,只覺得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堵在胸中,無處傾吐。他下意識舉簫到口,嗚嗚咽咽地吹起自家創製的《渭河夜》來。
「好曲子!」窗外忽然有人說道,「士榮兄有何不快意的事情,吹得人滿心淒涼,欲聽不忍,欲罷不能?」
「是誰?」汪士榮一翻身坐起問道。
外頭那人也不答話,門輕輕一響,獨自秉燭而入——身著赭黃龍袍,頭戴七梁冕旒冠,腳蹬粉底皂靴——竟是尚之信夤夜而來!
「王爺!」
「什麼王爺!」尚之信雙手按住驚愕的汪士榮,笑道,「今夜你是汪先生,我是尚之信,願以朋友之道相處!」說著,滿面含笑地在對面坐下。汪士榮驚疑不定地坐了,問道:「王爺,您這……」尚之信斂了笑容,喟嘆一聲道,「先生,我是久仰你的高才,只是家無梧桐樹,難招鳳凰來。目下戰局窘況想來你比我明白,我到此是想求教於先生!」
汪士榮的心「噗」地一跳,隨即笑道:「王爺,晚生何敢當這『求教』二字?」尚之信搖頭苦笑道:「這也難怪你——只因這裡的兵難帶,我不得不以詐待人,其實這不是我的本心。但既有這個壞名聲兒,就不能怪人家疑心我,我心裡也是很苦的啊!」說著從袖中抽出一捲紙來,說道,「你瞧瞧這個。」汪士榮疑惑地接過,就著燈燭展讀,剛一觸目,便驚呼道:「呀,這是朝——」
「噤聲!」尚之信機警地朝外望望,低聲道:「正是朝廷的旨意!我三個月前已修表朝廷,請求歸降,這硃批諭旨是半個多月前才由傅宏烈處轉來的。」
房子裡兩個人都不說話了,四目對視良久,都在揣測對方的心思。汪士榮悵然若失地將詔書還給尚之信,說道:「如此說來,吳世琮已為王爺軟禁於此。我汪某也聽任王爺發落。」
「哪裡!」尚之信呵呵大笑,「你怎麼與吳世琮酒囊飯袋之徒相比?我若囚禁你,這是一句話的事,何必親自來訪?你來看——如今的情勢,耿精忠已降朝廷,拼命往西,不肯東進;孫延齡受制於傅宏烈和我,毫無作為。但我若援湘,孫延齡一定來搶廣東地盤,吳三桂一邊在湖南與朝廷打仗,一邊又打我的算盤。天下的大勢如此,盼先生教我!」汪士榮聽得怦然心動,血湧上來,滿面潮紅,口中卻囁嚅道:「王爺既已歸清,我還有何話可說?」
「先生還是信不過我尚某喲!」尚之信笑道,「目下康熙與吳三桂在岳州已打紅了眼,成了兩敗俱傷之勢。福建耿精忠雖不是真心降清,可他沒有兵,也是枉然!三處人馬,惟有我未損絲毫。呃——自古以來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先生其有意乎?」
汪士榮的目光在燭影中一跳:尚之信素有兇悍之名,自上五華山與吳三桂密謀,又被目為奸詐之徒。如今看來,竟是雄才大略!難道自己一身的功名事業,要成在此人身上?汪士榮想著,蹙起雙眉慢慢將簫舉至唇邊,一曲《破陣子》拔地破空而起,忽又躍入深谷,甚是淒涼悲壯。尚之信先是一愣,接著便倚著椅背沉思細聽。良久曲終,汪士榮方不緊不慢地說道:「今王爺雖無損傷,但是西面受制於傅宏烈、孫延齡,東面又受制於傑書,這便是單絲不成線,孤掌難鳴。岳陽大戰一結束,吳三桂勝,治你不援之罪,康熙勝,治你不臣之罪。王爺雖有雄師勁旅,卻蝸居於此,亦難成大業!」
「哦!」
「若能乘此不勝不敗之際,與聯合,靜待岳州會戰殘局,南北夾擊,大功可成……」汪士榮雙手一合。
「好!」尚之信擊掌贊道,「只是誰能擔此重任呢?」
「只有我親自去一趟了。」
「謝先生!」尚之信不禁狂喜,竟自起身一躬到地。
「慢!」汪士榮慢悠悠地說道,「王爺這邊也不要閒著,先不動聲色地拿掉孫延齡和傅宏烈兩顆釘子,待岳州戰事一有眉目,出兵時便沒人礙手了。」尚之信被他說得心癢難耐。略一尋思,又感到有點犯難,孫延齡奸猾狡詐,見勢不妙一早就縮了頭;傅宏烈又是個硬頭釘子,怎樣才能「不動聲色」呢?汪士榮已猜到尚之信的心思,立起身來笑道:「糧食!王爺,孫延齡守在窩裡,不單是畏懼朝廷,害怕王爺吞了他,還有一個緊要原由,他已缺糧!若用糧餉誘他,便可致他於死地!傅宏烈也缺糧,他是我結拜兄長,再沒有不信的,我寫封信給他。可讓吳世琮一併去辦。」
當下二人密議直到深夜,汪士榮第三日便啟程向陝西去了。
孫延齡的境遇比汪士榮估計的要嚴重得多。自耿精忠敗後,吳三桂根本不管他,不但餉無一文,糧無一石,而且一個勁催他帶兵北上。孫延齡算來只落了個空頭臨江王封號,還要派劉誠來桂林代金光祖當總督。最要命的是缺糧,將士們因糧餉不繼,溜號的、脫逃的、譁變的時有發生。相持四年,不但北進不得,傅宏烈的七千軍馬竟大模大樣地逼近桂林,駐地離桂林只有六十里地。北邊莽依圖也壓到三街一帶。桂林城,其實已是四面楚歌了。
他再三思索,終是計窮。孫延齡決意厚著臉皮來求孔四貞,請皇上允他反正歸降。
孔四貞自桂林兵變後,便移居到城北白衣庵,親自率領戴良臣等包衣家奴,在庵後種了二畝菜園,甚是悠然自得,儼然是桂林城裡一個國中之國了。
孫延齡單人獨騎來到白衣庵,時正午牌,守門的見是他來了,既不好通報,又不好不報,只好躲得遠遠的。孫延齡沿著神道碑廊一邊走一邊左顧右盼,但見院落整潔得連一根雜草也沒有,古柏上苔蘚斑駁,沿牆一帶栽種的梅樹,一叢叢肥綠欲滴。孫延齡踅過正殿,來到孔四貞竹圍翠繞的精舍前,正躊躇間,聽到孔四貞在後院叫道:「梅香,把後頭窗戶上竹帘子放下,地里蒼蠅多,飛進來鬧得人連覺也睡不成!」隔著竹陰瞧時,孔四貞布衣荊釵地立在廊下,正向繩上晾曬乾菜。孫延齡忙搶上幾步進來,一躬到地,賠笑道:「公主,我……瞧你來了……這些日子事忙,一直沒有空兒,乍一瞧,我還真不敢認了,你比先前越發出落……」
「戴良臣!」孔四貞只將籮中煮熟的濕淋淋的長豆角一把一把拎出來,朝繩上搭著,一邊回頭叫,「快去把井繩上的吊鉤收拾好,提水桶老是掉進井裡,就不知道操點心?」「公主……」孫延齡涎著笑臉又叫一聲,見毫無反響,便忙著過來幫她搬菜籮,拎菜。孔四貞忽然失驚地叫道:「喲!這不是吳三桂大周家的臨江王麼?怎麼今兒得閒了?到民婦家有何貴幹呀?」
孫延齡知道必有這番奚落,尷尬地乾笑著說道:「哪裡是什麼臨江王,延齡來給您請安了!」便給她作了一個揖,綠陰深處傳來「嗤」的笑聲,忙回頭瞧時,卻連人影兒不見。
「你不是臨江王?」孔四貞柳眉倒豎,明眸圓睜,逼近一步問道,「怎麼穿這衣服,早先的辮子哪兒去了?這倒奇了,先頭說是額駙,後頭又說是王爺,如今又不是王爺了,莫不成要做皇上了?你升得可真快呀!」
「我……我……嗐!」孫延齡口吃了半日,終於勉強笑道,「公主別挖苦我了,是我吃屎,打錯了主意,沒聽你的好言,如今腸子都悔青了,懇求公主代我想個法兒……」
孔四貞冷冷地看他一眼,也不言聲,坐在豆架下石礅上,理著頭髮,半晌才道:「女人家,頭髮長見識短,我能有什麼法兒?再說你如今是王爺,滿得意的嘛,怎麼又說『吃了屎』,『打錯了主意』,『悔青了腸子』呢?苦巴巴地跑來跟我說這些個,我竟不明白你的意思!」
「求公主救我一命!」孫延齡心一橫,硬著頭皮跪了下去,拱著手道,「目下境況十分為難,前有深谷,後有餓狼,求你念我們夫妻情分,進京在聖上跟前為我轉圜,延齡沒齒……不忘你的恩情!」說著,想起自己身處的困境,如狂浪孤舟,四顧茫茫,舉目無親,已是淚如泉湧,「實言相告,我如今哭都沒地方哭……尚之信十萬精兵虎視眈眈,傅宏烈、莽依圖近在咫尺,兵士們不願打……又缺糧缺餉……十停已逃去四停……」他雙手掩面,儘量抑制自己,可淚水還是從指縫裡流了出來……
孔四貞見他這樣,想起前事,不覺灰心,啐道:「從前怎樣勸你來著?偏生不聽!叫人調唆得發瘋,要做反叛王爺!這會子好了,王爺做了,還來纏我?殺青猴兒那時,怎麼就不念著夫妻情分了?」說著便拭淚。孫延齡聽了這話覺得有縫兒了,擤了擤鼻涕,打了一躬,又作了一揖,哆嗦著從懷裡取出一個小包兒捧給孔四貞,咽著聲兒說道:「回公主的話,青猴兒實在不是我殺的。他一連殺了我四個千總,眾人惱了,圍住他用亂刀砍傷了他……我雖走錯了道兒,天地良心,一刻也沒敢忘了公主。這便是……見證!」
孔四貞默然接過紙包,打開一看,裡頭包的是一隻金釵,是成婚三個月後,自己贈給孫延齡的,沒想到這冤家至今還好好地保存著。想起孫延齡從前恩愛順從,不覺動了情腸,長嘆一聲道:「你也不用這樣,總是我心腸太軟,還要操這份心!只是你犯的是謀反罪,即使我去求告太皇太后和皇上,也未必就……」孫延齡忙道:「太皇太后最疼愛你,你親自去求,沒有不答應的。你只要肯去,便是朝廷不肯開恩,我死了也無怨言……」孔四貞想了想,說道:「也只好如此了。不過你這一關恐怕是很難過的。你不立點功,我在皇上跟前很難說上話,他拿國法堵人,太皇太后也是無可奈何的。」
「我能立點什麼功呢?」孫延齡惶惑地說道。
「隨我來!」孔四貞一挑帘子進了精舍。
孫延齡跟著進來,見孔四貞至神幔前輕輕按了一下機關,一尺余高的瓷觀音神像便緩緩移開,座下卻是一個小石槽。孔四貞從裡頭取出一柄鐵如意,遞給孫延齡道:「這是傅中丞的信物,我走之後,你親自持它,速和傅大人聯絡了,先占個反正的地步兒,能合著勁兒打一下尚之信,往後就好說話了……」孫延齡忙接過來,破涕為笑道:「想不到你這裡竟有這個物件?」
「我乃朝廷侍衛,並未罷官,自然要替朝廷辦事。」孔四貞冷冰冰地說道,「目下你軍中無餉,傅大人也缺糧,為何不向那個來做總督的劉誠要點東西?有了餉就能打仗,與尚之信一開戰便有了功!若能拿住吳世琮,我料不但你死罪可免,說不定官職還能保住。」
「謝公主——」孫延齡眉開眼笑,說道,「也是湊巧了,昨兒恰接尚之信的信,吳世琮奉吳三桂命,要來廣西巡視……」
「不要再耍弄小聰明了,」孔四貞囑咐道,「只此一次機會了!」
當晚,孫延齡便宿在孔四貞處,除極盡夫道之能事,又切切密議了許多。第二日孔四貞便北上回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