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正午。
崔殷功放下證物,提筆在案卷上熟練地記錄。
寫著寫著,眼前的字突然產生了重疊,太陽穴突突地跳。
他捂住眉心按了按。
三天三夜沒睡覺了。
狠狠搖了搖頭,崔殷功看著邊上還剩下七八摞佛經,給自己打氣,照這個進度, 今明兩天確實能夠忙完了。
他鬆了口氣,覺得看到了盼頭,突然又意識到不對:「今天解決李元芳,明天就不用幹活了啊!我松什麼氣啊,都是被這內衛給逼得!早晚有一天,我要毀了這內衛!!」
暗暗立誓後,崔殷功又看向外面。
屋外正有一道身影縱橫來去,刀光冷冽, 勁風呼嘯。
李元芳幹了一個時辰的活後,就出去練功了。
內衛見怪不怪,崔殷功起初看得眼珠子都快凸出去。
這傢伙晚上不睡覺,白天龍精虎猛,居然還能練功?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在親自跟在李元芳身邊四天後,再驕傲的他,也不得不承認,人和人之間不可同日而語。
這個楊再威十分佩服的傢伙,天賦確實是比他好一點點,怪不得年紀輕輕闖出偌大的威名……
別人睡覺李元芳工作,雙倍的時間,這還了得?
崔殷功的心頭升起一股濃濃的嫉妒,眼中殺意迸射:「練吧練吧,三神散是慢毒,你現在氣血運行越快,毒性發作得就越快, 到時候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除去你這位神探!」
正在這裡,安神感關切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崔寺丞,你還是去休息休息吧,你的臉色太不對勁了。」
崔殷功臉色一僵,趕緊收斂凶光:「多謝安武衛關心,我確實有些疲憊,不過沒關係,我們再熬一熬,把工作完成要緊……」
安神感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由衷的贊道:「崔寺丞早該轉入我們內衛,太努力了!」
崔殷功乾笑著附和了幾聲。
安神感回到邊上整理書信後,他清楚自己快要裝不下去了,暗暗握拳:「今天動手果然是對的,耗到明日,恐怕我就提不動刀了……」
「撐下去!撐下去!等到李元芳一發現不對勁,我就借著他們的信任誘導內衛,讓他們懷疑是少林僧人下毒,在混亂之際,來到李元芳身旁,找機會手起刀落!」
「事後將罪名推到智恩身上,振法確實沒告訴這小和尚我的事情,把這小和尚的身世揭露出來,往佛門醜聞上引,等到水攪渾了,誰又會懷疑我這位矜矜業業的鴻臚寺丞呢?」
崔殷功想要美妙之處,險些笑出聲,精神勉強振作,強撐眼皮,繼續看起了佛經。
這一看,看到太陽再度下山。
工作依舊。
內衛拿著幾根粗大的蠟燭,在前面燃起,崔殷功凝視著火苗跳躍,眼神仿佛痴了。
時間不知又過了多久,眼見他坐著就要睡著,有人喚道:「崔寺丞!崔寺丞!!李機宜讓你過去一趟。」
「哦……好!好!」
崔殷功站起身來,一個趔趄,險些歪倒。
這次不是裝的。
他穩了穩身子,來到院外,就見李彥負手而立,欣賞著天空的明月:「殷功,你上山快四天了吧?」
崔殷功點點頭,想擠出笑容,卻又擠不出來,只能幹聲道:「是啊……」
李彥道:「四天不到,工作了四十多個時辰,真是辛苦了,也多虧你一人頂三四個,我們查案的進度才快了許多!」
崔殷功謙虛道:「哪裡哪裡,我第一夜還是休息了的,李機宜也是不眠不休,奮戰了這麼多天,還外出尋找友人,比起我們更辛苦啊!」
李彥哦了一聲,解釋道:「我其實沒有不眠不休,外出尋人回來後,在廂房裡面睡了覺的,就算武功再強,整日不眠不休哪裡吃得消啊,也沒那個必要……」
崔殷功猛然怔住,氣血逆行,臉很快漲得通紅。
這句話傷害性沒有,侮辱性卻直接讓他破防了。
我在那裡為你們內衛加班熬夜,李元芳,你居然躲起來偷偷睡覺??
李彥接著道:「不過也正是有充足的睡眠,我也看清楚了案件的來龍去脈。」
崔殷功五官扭曲,狂怒之下連恭敬都演不出來了,直接問道:「還要請教,李機宜識破的來龍去脈是什麼?」
李彥道:「這起案子的關鍵,其實是兇手動機的轉變,此人殺少林三綱,目的其實是不同的。」
「說得再準確些,白天殺惠義的時候,兇手的心態和動機,和晚上殺惠藏和振法道心態與動機,其實是不一樣的。」
崔殷功瞳孔猛然收縮,心頭湧起惶恐,顫聲道:「是……是嗎?」
李彥微笑著看了他一眼:「我姑且猜一猜,你聽一聽,看看對不對。」
「兇手曾經在少林寺學藝,拜了一位地位很高的僧人為師,那位僧人也知道兇手不少秘密。」
「後來兇手出寺還俗,投入到一位勢力更龐大的賊人麾下,有了新的偽裝身份,不過還與少林寺這邊有所牽連。」
「我帶著內衛和百騎上山時,兇手提前一步察覺,做賊心虛之下,就想要殺死知情人滅口,但由於一些陰差陽錯的意外,卻未能成功……」
崔殷功,準確的說,是阿史那環的心頭沉下。
他先拜振法為師,後來又拜「佐命」為師,在「佐命」的安排下,擁有了崔殷功這個身份,游離於朝廷和江湖之間,自然不願意放棄這個巨大優勢。
他和振法其實早就產生了矛盾,生出了殺意,之前在關內寨子中被百騎圍殺,此次一見到程務忠等人殺氣騰騰的上少林,更是留不得振法,同時還要將這位老來得子的智恩也給除去。
誰料法明讓智恩去傳口信,這個一向待在自己院子裡不太願意出去的愚笨和尚居然不在,他殺人滅口的計劃胎死腹中。
想到這裡,阿史那環深吸一口氣,依舊抱有僥倖:「那李機宜所想,兇手為什麼要殺害惠義呢?」
李彥道:「因為惠義是最可能讓我留下來查案的。」
「從他們留下的遺物中也可以看出,這三位僧人裡面,振法老邁,惠藏狂悖,只有惠義相對而言公心最多,私心最少,不斷聯絡各方,求取機會,想要擴大少林的聲名,將這座寺院壯大。」
「如果先殺的是另外兩人,惠義在權衡利弊之下,不見得會直接捂蓋子,而是會選擇對少林傷害最小的方式。」
「相反殺了惠義,振法和惠藏沒了這位住持制衡,就更加私心作祟,一發不可收拾。」
阿史那環面色變了。
確實如此,他對于振法和惠藏很是了解,知道這兩僧的品性後,才決定殺害惠義。
少林寺畢竟是佛門之地,裡面又有太宗敕封的詔書,以佛教在大唐的傳播程度,除非李元芳早早就握有實證,否則還不至於強闖寺中。
相比起來,他明面上的身份,是鴻臚寺丞崔殷功,更有資格查辦此案。
這是一個迫不得已的權宜之計,肯定有漏洞,但當時確實是最佳的處理辦法了。
此時李彥轉過身去,背負雙手:「這個時期的兇手,確實是為了滅口,不過等到了晚上,他將惠藏和振法除去,動機就不同了。」
「或許是此人暗中觀察,發現我帶著內衛和百騎停留在山下的嵩陽縣,或許是他又有了什麼別的遭遇,反正殺害另外兩綱時,兇手的目的已經改變。」
「短短一日間,將少林三綱全部殺完,此案性質如此惡劣,就根本不是要隱藏真相的態度,與之前所作所為背道而馳。」
「兇手是為了什麼?」
「要麼此人就是為了讓這起案件拖住我們,讓我們無暇顧及江南叛亂。」
「但正如我之前所言,朝廷能臣猛將眾多,就算拖住我們,只要消息泄露了,自然也有別人去平叛,江南之地本就不可能造反成功,如此作為並無多大必要。」
「要麼就是為了重新引我入寺!」
「兇手的目的,不在是案件,而變成了我。」
阿史那環盯著李彥的背後,眼中厲芒閃動,凶相畢露,心中發出狂吼:「不錯,我要殺你!我是突厥王族,高貴的蒼狼,草原的雄鷹,天神『騰格里』的庇護者,憑什麼被你追在後面,倉皇逃竄?」
他那時設伏擒下了師兄楊再威,信心大漲,想著與其被李元芳在後面盯著,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暴露了真實身份,還不如先下手為強,除去這個大唐神探!
而此時此刻,他準備直接動手,雖然他現在疲憊不已,但對方肯定也中了劇毒。
自然是中毒比起不睡覺更嚴重,哪怕李元芳看起來精神奕奕,沒有半點中毒跡象,可一旦動手運勁,勢必疲態盡顯!
想著對方吐著鮮血,不可置信的模樣,阿史那環笑出了聲。
然後就聽李彥道:「少林寺是一個較為封閉的環境,在這樣的地方想要除去一個人,武力不是第一依仗,在食物中下毒的效果其實更好。」
阿史那環笑聲凝固。
李彥轉過身來,凝視著他:「膳食裡面不可能全部下毒,因為無法控制誰吃了誰沒吃,最穩妥的法子就是水。」
「恰好這少林後山有泉水,清洌甘甜,滋味極佳,一向是少林款待客人的上品,之前智行也向我推薦過,在裡面下毒,如果那毒藥還能接近無色無味,確實是很高明的手段。」
「當然,我也不能完全確定,所以讓百騎押送犯人下山,智行帶著願意下山的和尚,去嵩陽縣停留,減少山上的人員,萬一有什麼突發事件,也要救治。」
「阿史那環,你覺得這樣的處理方式如何?」
聽到最後,阿史那環臉色劇變,乾笑道:「李機宜,你在說什麼?我是殷功啊,什麼阿史那環,那不是突厥人的名字麼?」
李彥道:「我原本也不能確定你是誰,只是知道你有問題。」
「因為你來的第一個上午,我就去附近查看了水源。」
「但凡毒藥,其實不存在絕對的無味,頂多接近無味,欺騙那些味蕾不發達的人。」
「而我的唯識勁前五識,目前只有舌識未開,如果真的下毒,我無法確保無礙,還是要小心防備的。」
「於是乎,在後山泉水邊,我嗅到了味道,正是你身上的氣味。」
「少林寺僧人去那裡打水很正常,你身為鴻臚寺丞,接到案件後,不速速上寺門,偷偷跑到後山泉水邊去做什麼?」
「後來我向你詢問江南之地的事情,聽你所言,就知你不是幫凶,正是楊再威的師弟阿史那環,也是殺害少林三綱的兇手,倒是沒想到你的相貌與我漢人如此相似,黑髮黑眸,怪不得敢光明正大的出現在我面前……」
阿史那環聽到這裡,徹底繃不住了,萬分不解:「我來的第一天,你就知道我有問題,為什麼還要做這些事?」
李彥也很不解:「這些證物現在不整理,後面還是要交給內衛,既然你願意做,我又何必阻止呢?再者還能從你嘴裡套話,不用審問,你都把江南之地的秘密交代得七七八八了……」
此時以安神感為首的內衛已經出現,在遠處組成了包圍圈。
聽到李彥揭曉兇手的身份,他們先是不可置信,然後又露出了難以描述的複雜神情。
兇手幫他們分擔工作,還特別努力,最後變成了最佳員工……
這實在太怪了!
李彥倒沒覺得什麼,他還希望這樣的兇手多多益善,手握住鏈子刀柄,給予尊重:「阿史那環,你不是想要殺我嗎?我現在給你機會,你可以動手了!」
阿史那環身軀顫抖。
他四天三夜沒睡……
然後面對一個並無中毒,養精蓄銳,還真練成了唯識勁的李元芳?
他
他連動手的勇氣都沒有了。
李彥看著他,皺起眉頭,頗為失望:「你們怎麼一個比一個弱?」
「同門師兄弟里,楊再威五識全開,比你強是理所當然,但金智照和你一樣都是練的百勝勁吧?」
「她至少還能與我交鋒個二三十合,到了你,才四天就熬成這個樣子?天賦太差了!」
這句話殺傷力太大了。
「李元芳!!你你你……欺人太甚!!」
阿史那環氣血徹底上涌,通紅的臉色,一口鮮血噴了出去,然後直接向後倒去。
倒下去的一霎那,阿史那環的嘴角下意識勾起。
不管怎樣,終於能睡一覺了。
然後他就被內衛硬生生弄醒。
李元芳惡魔般的聲音傳入耳中:「這個人都不需要讓神績審,拖下去,別讓他睡覺,用不了多久,什麼都會交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