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冰冷幽深的水底,紫夜真人說出他對於萬年老祖的擔憂。
李雲心以為那位在他印象中頗有好感的妖修是因為自己心中的「道」與現實所見有所不同而困惑,但如今一想……
那紫夜真人也是修了千百年的老妖怪,怎麼會突然因為自己的「價值觀」受到觸碰而動搖?!
他想要問的壓根就不是什麼「道」,而就是萬年老祖他該是覺得,老祖與此前的那個人有所不同了!
他隨即想起自己剛剛觸碰狼脊怒獅槍時的那種宏大感,以及其中的細微情緒。絕大部分都是憤怒,該是來自於被鎮壓各地的古魔骸骨的。但還有一丁點兒幾乎被他忽視的一丁點兒是略微的期待。
李雲心本能地將那一點與他眼下的狀況聯繫到了一起,許多原本潛藏於記憶之中細節浮上水面。
萬年老祖……或許另有圖謀!
一個曾經的陸上玄門領袖,因為一系列的變故落難到弱水,被囚一般地待了數萬年。在這麼數萬年的時間裡,他最想要做的是什麼?
是自由!
是能夠離開弱水、重新隨意行走的自由啊。
他與李雲心說了許許多多的道理、經歷,藉此證明自己最想要的是「重振玄門」,而閉口不提「自由」二字。其實李雲心該覺察到這一點,但問題在於,在他之前與無生仙門的人接觸的時候,那些萬年老祖的門下弟子們也一直在提這四個字「重振玄門」。
接二連三的暗示,令他先入為主,漸漸形成某種思維慣性。以至於在同萬年老祖交談的時候,當真叫自己的思緒順著這種慣性走了!
活見鬼……他最擅長這種事,知道這麼幹的效果有多麼奇妙,如今卻著了別人的道!
可如今因著真龍的話,他意識到……倘以他從前一貫以最險惡的目的去揣摩人心的作風來看,那萬年老祖為什麼要花了數萬年的時間來煉化一個海穴中的古魔?
他並不是這世間的修為最高者,而在數萬年的漫長時間裡,天人並未與世隔絕。那自幽冥來的古魔當真出了世,天人豈會坐視不理?何必要他大費周章呢?
萬年老祖……可以有另一個目的。
他自狼脊怒獅槍中所體會到的那種期待感……到底是那古魔的,還是萬年老祖的,亦或是……兩者共同的!?
李雲心深吸一口氣:「神君是說,萬年老祖煉化了那骸骨數萬年,其實是想要給自己煉一個身子出來?」
「竟然一猜就中。你是的確是聰明人。」
「因為這種事我也做過而已。」李雲心皺起眉,兩聲冷笑,「好好好……我竟然著了道。真是打雁的被雁啄了眼。」
「這麼說是他怕我壞他的事,才把我也送進來……好好好……哈哈哈……好一個萬年老祖。」他的臉色猛地一沉,「老子這次是真的想要去信個什麼人。」
「你怕是被情迷了眼。從你出世至今,也當得起一個殺伐果斷、冷酷沉靜的評價。最近卻同洞庭的公主攪在一塊兒,似乎還真生了情。李雲心,一個人生了情,就會變得軟弱。這種事難道你從前不清楚麼?」
真龍微微一笑:「你被女妖迷了眼,做出些昏頭昏腦的事,本君可以暫不怪你。如今你在瓮中,正可以好好想一想自己要不要棄暗投明。這龍島,本就是用來鎮壓地底幽冥氣的。既然連幽冥之氣都透不上來,你自己也沒有手段從這裡遁出去。給你些時間,好好想一想罷!」
話音一落,真龍的身形立時消散。
李雲心獨個兒在屋子裡站了一會兒,認為真龍所說的有大概率是真話。萬年老祖與真龍相識遠比自己要久,他們之間的合作才該更加長久。但他之前怎麼會犯了那樣的錯誤,真信了那老祖的話?
真龍說是他對紅娘子生情,以至於影響了判斷力。李雲心心中略微惶然,並不想承認這是真的。因為倘若那個樣子,意味著他最為自豪的理智思維受到了影響,那可比什麼疾病災厄都麻煩。
但他暫且定了神。知道真龍這一遭現身也傳達了另一個好消息。
這所謂真龍神君,眼下的確實力不濟。否則用不著將自己困住,搞密室囚禁這套把戲。
於是開始在這大廳中慢慢地走。之前不大敢動是怕有什麼可怕的機關,如今真龍既然把這兒當囚室,意味著該比較安全。
除了雲山中的密室,這是他第一次近距離接觸「那個世界」的造物。他的心中滿是好奇,有點類似穿越到了未來的人,想要看一看到底有多少超出自己想像的「奇蹟」。
他先伸了手,小心翼翼地觸碰牆壁。於是感受到令人舒適的溫度,既不冰,也不熱。這牆壁看著是略微粗糙的,但手一碰上去,卻意外的光滑。李雲心的心中生出一個大膽的念頭,他輕出一口氣,轉過了身,面對牆壁。
真龍再次現身的時候,約莫已過了一天的功夫。
光影在室內成形,便看到李雲心在面壁。他盤坐在牆壁一角,蒼白的長槍擱在腳邊。肩膀在微微地動,顯然是在擺弄些什麼。
這情景似乎令真龍神君略有些疑惑。她是看了一會兒之後才低聲道:「李雲心,你考慮得如何?」
李雲心又擺弄了一會兒,才轉過臉:「什麼?考慮什麼?」
真龍微微皺眉,幻影往一旁走兩步,看李雲心前面的東西。可什麼都沒有,只是一面白牆而已。
「棄暗投明。」真龍又看他一眼,說,「那萬年老祖煉化了古魔替代自身,鵬王也難是他的對手。往後天下勢力三分,我占其一。你如今也不是從前的小人物,盯著你的眼睛很多。再想左右逢源已不可能,不如像琴君一樣投我。」
李雲心慢慢站起身,轉手拎起他的槍:「那,琴君投了你,現在怎麼樣?」
邊說邊裝模作樣地往真龍身後看了看,仿佛眼前的是個活人,琴君可能藏在她身旁:「那一位恨死我了。現在看我被困卻不跳出來大放厥詞,難道投了你之後被你幹掉了?要是這麼著,我可不敢。不如再苟且幾天。」
真龍不說話。盯著他看了好久,直到李雲心再攤攤手,才說:「你以為我如今的力量不如從前,就沒什麼好畏懼的了。你該知道這世上衡量強弱,並非必然是以境界高低、力量多寡來判別的。我所擁有的東西,遠比你想像的多。我曾是太上,也有法子令你成為太上而無後顧之憂。你如今問琴君,或是覺得我和她避著你、不敢見你。覺得她如今也不是你的對手了。但如果我說我已給了她真傳的法門,她不日將成太上呢?到那時候,就真由不得你考慮了。」
李雲心想了想,說:「哦。」
真龍又往他身後看了一眼,搖搖頭,身形再次散去。
接下來的約莫十天的功夫里,真龍現身了三次。或許是因為被看破了虛實、但也知道李雲心如今被困住,因而說話不復從前的高高在上,倒是從容平和許多,仿佛真的很想將李雲心收歸麾下。
可惜她此前告訴李雲心被萬年老祖擺了一道,心靈受創的李龍王成了驚弓之鳥,再難相信什麼懇切的言語了。
但她似乎也不急。她曾對李雲心說,如今外面有無生仙門的人把守,他的援軍是絕難來到此地的。即便他召來那位太上的助力,也不可能打破這間密室的封禁。她有耐心叫李雲心在這兒待上個千年萬載誰都曉得寂寞才是最可怕的懲罰。
可如此仍沒什麼回應。
直到真龍第六次現身的時候,才發現事情有些不同了。
李雲心被困十幾天,但精神狀態極好。他又不是凡人。既不需要吃飯喝水也不大需要睡眠。倘若精神撐得住,是很難被打垮的。
但眼下,他好像在吃東西。他將長槍插在地上,背著手、貼著牆慢慢散步,似在思考。嘴裡嚼著什麼,似在吃零嘴兒。
真龍注意到這一點。她皺起眉:「你嘴裡的是什麼?哪裡來的?」
「口香糖。」李雲心停下腳步,展開手掌,露出其上兩個指甲蓋兒大的小塊兒,白白的,「清新口氣,護牙健齦。你要不要?」
真龍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她的目光開始往四下里掃可這大廳一覽無餘。除了她這幻影,就只有李雲心一人一槍。穹頂、牆壁、地板都乾乾淨淨,絕沒別的東西。
「看來你還真有些小手段。」她收回目光,盯著李雲心掌心的兩小塊兒看了一會兒,「但既然試過就該知道,此地隔絕靈力。你沒法子借龍宮遁走,也沒法子召出什麼來。」
又在李雲心身上打量一番,低哼一聲:「故弄玄虛。」
李雲心嘻嘻一笑:「哦,我的確試過。想找大聖來救我,結果不知怎麼聯繫不到。的確想從龍宮走,可也進不去。袖裡乾坤使不出,遁地的神通也不能用。你說的對,這裡隔絕靈力,是個囚禁人的好地方那你猜猜,我的口香糖哪兒來的?」
他這麼說,真龍倒仿佛放了心:「你向來喜歡吃喝。不過是貼身帶的幾樣小食,從衣物里取出來罷了。用這樣的小手段就想叫我」
「疑神疑鬼。」李雲心笑嘻嘻地接口說,「叫你覺得我竟有神通在這裡從龍宮裡取東西出來,叫你覺得這裡竟然限制不了我的神通。」
「那麼眼下看,你這一招不成。」真龍又皺了皺眉,認為這李雲心的確難馴服。
「既然這樣,你就再繼續住下去吧。我瞧瞧你還有什么小手段。」
她說了這話,身形再散去。
李雲心只來得及叫了一聲「神君我怎麼看你開始心神不寧了」,廳中就沒了聲息。
或許是李雲心的做派叫真龍失了些耐心。或者真龍的確又在忙什麼足足再過十多天的功夫,真龍的幻象才再出現。
上一次她現身的時候,因為李雲心嘴裡、手上的東西略吃了驚。等到這一次的時候,她幾乎一露面就瞪了眼。
大廳原是潔白的。但眼下變了樣兒。
穹頂變成喜洋洋的大紅色,但投下的光仍是溫暖的白。牆壁變作金黃,仿是鎏了金。地板則變成木色,甚至有紋理。
廳中多了一張圓桌,李雲心正在據案大嚼。一張大圓桌上,擺了滿滿的酒菜。當中好大一隻脆皮烤乳豬,色同琥珀,油光明亮,還在冒熱氣。往外一排熱熱鬧鬧地擺著海參燴豬筋、魚翅螃蟹羹、鮮蟶蘿絲羹、蘑菇煨小雞、兔果奶房簽、魚肚煨火腿。糟蒸鰣魚、文思豆腐、野雞片湯、假斑魚肝、鵝肫掌羹、米糟猩唇。再往外一排,則是各色的鮮果枯果,熱吃勸酒的小菜。
李雲心挽起袖子左右開弓,吃得滿嘴油光,面前一片狼藉。喝空了的酒罈子滾了一地,碌碌地響。
再往遠處看,什麼蜜柑蘋果西瓜菠蘿榴槤香梨一筐筐地堆在牆邊。那牆壁上又冒出許多的掛鉤兒,鉤了一排的風雞風鴨臘肉臘腸。
真龍因眼前這情景足足愣了三息的功夫,而後才道:「你」
李雲心的胳膊撐著桌子,擺了擺手中只剩一半的雞腿兒,笑起來:「我算算日子,今兒都臘月十八了,沒幾天要過年。我想神君你要是打算再關我些日子,我一人,冷冷清清,怎麼辦?可年總得過啊。就先辦置些年貨兒,我一個人也不寂寞咦,我這兩句還押韻了。」
眼下真龍臉上的神情可謂瞬息萬變。她不再看李雲心,也不再看他面前的酒菜。而是將目光投向穹頂、牆壁、地板。看這些東西的眼神變得陌生。
「你……」她慢慢皺起眉,「你……哪來的?」
她猛地收回目光,在李雲心身上來回遊走,似要將他看穿:「哪來的?你究竟帶了多少東西?!」
李雲心笑了笑,站起身。隨手將雞腿拋在桌上、拍拍手,臉面就變得潔淨。
然後他打了個響指,說:「回收。」
於是滿地的空酒罈忽然沒入地下,桌上的一片狼藉也沒入桌中。吃了一半的,嘗了一些的,也都下沉、隱沒。沒被動過的酒菜則板板整整地還擺著。仿佛有個隱形的、手腳麻利的僕從,幫著他全收了。
他又從衣袖裡摸出一枚口香糖丟進嘴裡,看著真龍嘆了口氣:「別騙你自己了。我這身兒衣裳,做工上乘,立體剪裁,完美襯托出我的挺拔身形和優雅氣質,擱哪兒藏東西?」
「都是從這屋子裡變出來的。」李雲心笑了笑,「但也不怪你。通明玉簡擱在雲山那兩個偽聖手裡一千年,他們還不是毫無頭緒眼界的問題而已。你的問題是一樣的你在這屋子裡待了一千年,不知道這屋子真正的妙用,也是因為眼界問題。」
「你看,我跑到這兒來,然後開始點牆。你那一次現身,還走了兩步瞧瞧我在做什麼。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麼?」
他略微停頓。但真龍臉色變得極難看,不說話。
於是他繼續說下去:「意味著,第一,你從前可能沒試過點牆。因為你不知道有種東西叫做交互式物理觸摸屏,簡稱觸屏。這種屋子,極簡性冷淡未來風,我一瞧就覺得有這可能。又或者你試過,但不知道怎麼進一步,是不是。」
他邊說邊走到牆邊,伸出拇指隨手一划。
牆壁上泛起極淡的光亮,隨後出現同樣極淡的圖案。
中間是一個實心的白色亮點。圍繞著這亮點,有八層圓環。圓環很細,仿佛頭髮絲兒。
在這些圓環的上面,又排列了八個圓形光斑,大小不一,顏色也略有差別。有紅色的,有藍色的。有藍白相間的,有土黃色的土黃色的最大光斑上,似乎還有一隻紅色的眼睛。
「這玩意兒叫驗證圖形。」李雲心邊說邊看了真龍一眼。他從對方的眼中發現了熱切的光,於是笑起來,「哦,看起來你的確偶然劃出了這個驗證圖案,但是不知道怎麼辦,對不對?其實很簡單。把這一排八個小光點兒,一一對應填進八層圓環里就行。」
李雲心一邊說一邊伸手點在那土黃色有紅斑的光點上,往下一拉。那光點便隨著他的指尖兒走他將它拉到了第五層圓環上。於是光點在圓環上轉動了起來。
他又看真龍一眼這位神君眼下屏息凝神,似乎什麼都顧不得說了,全部精神都投注在那幅圖形上。
他嘻嘻一笑,隨手又將餘下七個拉下來將藍白相間的拉到第一環,將紅色的拉到第八環。等那八個各占軌道都動了起來,真龍目光一凜正要開口時……
八個小光點卻忽然像喝醉了酒一般毫無規律地撞來撞去,最終整片圖案變成一片光斑,消失不見了。
牆壁恢復原狀。
真龍的目光黯淡下來。
李雲心一攤手:「你看,如果填錯了,就解不開禁制。看樣子神君從前試過?那麼我猜你不知道什麼是太陽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