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港後,船行平穩,宋玄坐在長凳上,看向窗外的暮春風光。
這艘官船將沿著運河將沿途上洛陽趕考的舉人接上,此行路途遙遠,上船的舉子大多是閉目養神。
若是不暈船,尚可埋頭書籍之中。
船艙內雖有窗口,但隨著上船的人多了,艙內怪是悶的。船行幾日後,整個人都覺得昏昏沉沉。
昨夜,宋玄一夜無夢,今日早晨起得早,便決定到甲板上走走。
原來,甲板上早已有幾個人比他起得早。
欄杆前,站著的幾個人,這幾人多是二十出頭,個個衣著襴衫,儀表堂堂。
只是,除了中間一個罷。中間那位舉子年約四十,身穿一件破舊長袍。然則,他身上卻無半縷寒酸之氣。而此時,他正出神地看著對岸怡人的春色。
「這個人,叫甘寧,長寧郡人。」不知何時,趙懷信來到了宋玄身後。
宋玄訝然回身,低喚,「懷信。」
「景略,」趙懷信微笑著走到他身旁,「我瞧你看了他許久,難道不是想知道他是誰麼?」
「是,」宋玄點點頭,「這艘船上,穿著比他更破舊的有之,只是那人身上的雲淡風輕確實不多見。」
趙懷信與宋玄走到另一側欄杆,一面介紹著甘寧的來歷。
甘寧家世清貧,他在來洛陽的途中幾乎花光了身上的盤纏,這一路上靠賣東西才籌到了船費。
「甘寧的事情,你怎知道的?他也就昨日傍晚才從長寧渡頭上船的罷。」宋玄聽後,又有些疑惑。
趙懷信湊近宋玄,低聲道:「甘寧的事,早就在舉子當中傳遍了,大多數人對他的行為很是鄙夷。」
「為何鄙夷?這賣字畫籌盤纏的舉子大有人在,尚且有人讚賞他們的清高。」
趙懷信順著宋玄的疑惑,接口道:「可惜,甘寧賣的不是字畫,而是餛飩麵!」
他見宋玄一愣,便繼續將這匪夷所思的事情描述出來,「甘寧趕到長寧渡頭等候官船時,身上的盤纏也花得七七八八,連買船票的錢都不夠。」
宋玄聽著趙懷信的話,邊向不遠處的甘寧看去,見那人面容清雋,平靜如常。
「於是,甘寧便在渡頭租了一個賣麵食的檔口。他將破圍裙一系,操起大鐵勺賣起餛飩來。」
聽了趙懷信的話,他腦海里當即浮現白煙裊裊的爐灶,以及餛飩麵的濃郁香味,當中讓人食指大動。
「真乃奇人也,懷信,此人咱們何不結識一番。」宋玄話落,直徑向甘寧走去。
怎不是奇人呢,能屈能伸,大丈夫當如是。況且,在碼頭渡口這些地方,賣字畫哪有賣吃食的好使。
趙懷信說罷,擺擺手,「這些我並未親眼所見,故而亦不知真假。畢竟甘寧可是長寧郡的解元,或是有嫉妒之人故意造謠也不一定。」
「在下宋玄,字景略,南海郡人。」宋玄上前虛虛一禮道。
甘寧自上船後,多少也知道舉子之間的言語,只是心裡不著理會罷了。他抬眸,見眼前站著的是一位年輕的公子,約莫十七八歲,行止得體,容貌清舉。
他見宋玄如此真誠,於是上前還禮道:「在下甘寧,字公節。」
一旁的趙懷信,見宋玄和甘寧談論起辭賦文章,不禁佩服起他們的妙語連珠。他便喚來裴希,讓書童拎來美酒、瓜果,幾人一道席地而坐,開懷暢談。
他們暢談一番,因著志趣相投,幾杯下懷之後,心中不覺之間拉近了彼此的距離。
宋玄飲盡一杯酒,看向甘寧,「公節博古通今,玄很是佩服。」
「這天文地理,國事民情,景略,哪有你不能所及的?你就勿要打趣我了。」甘寧作謙虛狀,擺了擺手,隨即端起一杯酒敬向眾人,「今日能結識諸位兄台,寧幸甚,來,盡飲此杯!」
宋玄左側坐著的是裴希,他已然微醺,而右側的趙懷信則興致頗高,一直和甘寧聊洛陽的事物。
「干飲易醉,不若咱們來行個酒令,如何?」趙懷信一拍裴希的肩膀,提聲道:「如何?」
「好!」身體被趙懷信一震的裴希,當即附和道,也不知他是醉方醒。
宋玄與甘寧相視一笑,以示附和。
趙懷信便道:「我這裡正好有一副『無情對』,然則許久想不出下聯,今日有機會,便讓我先出這上聯罷。」
「懷信,莫要繞圈子,請罷。」裴希新開一壇色澤如玉羅浮春酒,酒香初飄時,他閉目嗅香,「對的上的,自然是贏家。而對不上者,可得滿飲三杯羅浮春!」
宋玄點點頭,抿嘴輕笑。
對對子,往往講究上下聯內容配合緊密。然而,這世間上還有一種只講究上下聯字詞相對,內容各不相干,卻能讓人產生奇譎難料,回味無窮的妙趣,這便是「無情對」。
趙懷信也沒準備賣關子,於是直接道:「元宵節那日,我曾偶然見到一上聯為『色難』,想了許久未曾對出,這倒是把它刻在腦海里了。」
甘寧應聲道:「容易。」
此言一出,趙懷信一愣,疑惑道:「公節,這是有主意了?且說來聽聽。」
宋玄的視線對上甘寧,淺然一笑,「昭明,快快給懷信滿上三杯。」
裴希聞言,自顧倒酒,羅浮春滿上了白玉杯。
宋玄見趙懷信投來疑惑的眼神,於是問道:「『色難』一語可是出自《論語·為政》篇?」
「不錯,子夏問孝,子曰:『色難』。」趙懷信答。
甘寧接上話頭,緩緩道,「《非有先生論》:『於戲!可乎哉?可乎哉?談何容易!今則不然,反以為誹謗君之行,無人臣之禮,果紛然傷於身,蒙不幸之名,戮及先人,為天下笑,故曰:談何容易!』」
「好一個『容易』!公節和景略著實機敏。」裴希很捧場地拍掌稱讚道。
趙懷信恍若大悟,一笑之後痛快地滿飲一杯,再道:「妙!奇對也!」
一對之後,天色慾亮,船上的舉子一聽說有人在作對聯,皆是興趣盎然。漸漸地,宋玄他們周圍站來了許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