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理向影帝
裴冀最初拿到春山雨寫的《破曉街無凡事》初稿時,就對其中霍達這個角色分外留意。
當初他請春山雨來為他寫這樣一個劇本的時候就已經把一切都計劃好了,男一號和男二號都將會是有一定受眾基礎,人氣穩定的一線男星,而作為男三號的霍達將會由一位回鍋肉甚至是新人扮演。男一號自然是他自己,而關於男二號,他和工作室的執行們一致認為從老東家雲圖的現有資源中挑選最為穩妥。至於男三號的人選,那也只能對外開放,從試鏡中篩選出來了。
裴冀的工作室剛起步不到一年,他知道自己需要來一次穩賺不賠的投資,所以對於《破曉》他可謂是傾盡所能,力求完美。所以這部劇中最大的不確定因素——霍達的扮演者的試鏡他無論如何都放不下心來,於是前幾天愣是違背了自己的天性加班加點地忙活,終於騰出了周日上午半天的時間過來親臨試鏡現場。
他從吉星工作室後門悄無聲息地趕到表演室,顏儒見到他以後也是哭笑不得。
&小子連我都不放心麼,居然還起得這麼早。」
裴冀坐在現場助理為他加的一張椅子上半眯著眼睛,邊打著哈欠邊抱怨,「簡直就是自虐啊。」
&是難得見你這麼上心。」春山雨坐在較遠的位置正喝著咖啡,優哉游哉道,「不過你真覺得自己的眼光比顏導還要好麼?」言外之意覺得他這趟來得毫無意義。
裴冀也接過一杯熱咖啡,放在桌上權當暖手,用他一貫沙啞慵懶的聲線反擊:「非也,我是瞧不上你的眼光。」
春山雨也不惱,搖頭笑了笑。這人說話就這個樣子,認識這麼多年他已經習慣了。
試鏡最開始的幾個演員都有幾部拿得出手的代表作,看見第一眼就能叫出名字來,這幾個人無一例外,都對裴冀的到場感到驚訝,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有個平輩的藝人在評委席坐著而受到了影響,這幾個人的表演都是形似而神遠矣。不要說素來挑剔的顏儒,就連裴冀都難以展眉。
一連看了七個,春山雨終於忍不住低聲抱怨,「這都什麼玩意兒。怎麼把我好好一個展昭演成了魯智深。」
顏儒和裴冀倒是一個比一個沉得住氣。
裴冀轉著筆靠在皮椅上輕笑,「你都瞅出來次了,那看來真是水的不行。」
春山雨後靠繞過顏儒沖他丟了個紙團,卻因準頭太差被輕易躲過。
&你倆鬧什麼鬧,試鏡還沒結束呢。」
顏導發話,兩個年輕人自然都收斂了不少。春山雨像是想起了什麼,神秘兮兮地湊到顏儒身邊問:「顏導,我看您這麼胸有成竹,是不是因為前幾天從英國讓您給拔過來的那顆蘿蔔啊?」
裴冀聞言也停下了轉筆,「這事兒我也有耳聞,聽說還簽了雲圖。」
&那跟你一個娘家啊,」春山雨看了看裴冀又轉回顏儒的方向,一臉的八卦,「這蘿蔔到底何方神聖啊?犯得著您老人家花那麼大力氣空運回國?」
顏儒只看了看他,並沒有回答。
說話間下一個演員進場,三人也都不再閒聊,繼續欣賞下一場折磨人的演出。
輪到第十位演員進來試鏡時,表演室的木門被人不疾不徐地推開,只見一個穿著黑色長風衣的瘦高男人走了進來。
來人一頭微卷的棕發,面部輪廓深刻分明,不知是不是因為表演室向陽面的窗戶放進來太濃烈的日光,這人輪廓分明的眉毛下一雙眼睛居然呈現出了近乎水感的琥珀色。
春山雨饒有興趣,「混血兒麼?」
而一直沉默不語的顏儒突然開口,「這一場你們來做評。」他說話的時候眼睛就沒離開過面前長衣而立的男人。
裴冀和編劇面面相覷,緊接著就聽見剛進來的這位演員沒有一絲情緒起伏的自我介紹:「周且聽,二十六歲,無代表作品,試鏡霍達一角。」
編劇人機靈,一眼看出了端倪,對著旁邊的兩人做口型:「英國蘿蔔?」
裴冀繼續有一搭沒一搭地轉著筆,心中卻對面前的人多了幾分留意。
周且聽有些頭疼,因為他有幾個隨著情感遞進而加入的動作需要有桌子作為道具,然而試鏡現場十分簡陋,根本無法滿足他的要求。不過他不留痕跡地左右看了看,心裡漸漸有了主意。
試鏡開始。
周且聽前半段的表現並沒有太多讓人耳目一新的亮點,中規中矩但沒有任何瑕疵,無論是台詞的表現力還是對情感的把握都十分精準,其實說句實話這樣的表演是十分讓人安心的,既知道他下一秒會怎樣表現,又能夠認可他表演的到位。可以看出他是位非常成熟的演員,控場能力很強。可是雖然比之前的幾個蝦兵蟹將好上千百倍,鑑於之前圍繞在這個人身上的一些「聽說」,無論是裴冀還是春山雨都對他目前平淡的表現有一些吃驚。
春山雨帶著困惑的表情側過頭去用眼神詢問顏儒,卻見他似乎饒有興味,在期待著什麼。最左邊的裴冀和自己的表情幾乎相同,然而他像是看到了什麼或是感覺到了什麼,無聊轉筆的手突然停了下來,圓珠筆「啪嗒」一聲被遺棄在桌面上。
春山雨好奇地將頭轉回來再看向周且聽,卻發覺這人已經不在房間的中央,而是一步步踱向現場助理所在的牆邊。
周且聽狼一般的眼睛一點點眯起來,流露出一絲令人心中警鈴大作的危險氣息,他的氣場突然與之前按照規程來審問犯人時截然不同,還未開口,怒火就這樣被他細緻入微到可怕的舞台表現力一點點硬生生傳達給了在場的所有人。
他盯著助理就像是頭狼盯著群族的叛徒一樣暗藏殺機,台詞從他的唇畔緩慢說出:「我當然知道你不會這麼輕易地鬆口……你那點骯髒、下作、卑鄙的小手段或許真的能奏效,你可以盡情地為能夠逃脫法律的制裁而開懷大笑,或者用那些從未成年人手裡賺來的髒錢買瓶香檳慶祝一下……可惜,只差一步,只差一步你就可以真正地金蟬脫殼了……」
他一邊咬字極其清晰地低聲說著,一邊向著完全被帶入戲的助理逼近,直到將她逼到牆邊。
&而復生的雙胞胎弟弟作為你的不在場證明,把江寒引誘到事發的小巷,還有事先準備好的那個帶有江寒指紋的兇器,真是蓄謀已久的好計策啊,可惜你忘記了一點,」他的左手像是舉著真正的物證一樣抬起來,舉到助理的面前,「指紋。」說完他「啪」地一聲將左手拍在助理身後的粉刷牆上,就像是將物證甩到審問桌上一樣,其力道之大,牆灰甚至拍散到空氣中,擴散在光柱之中。
劇本中,在這裡犯人會繼續玩世不恭地辯白,然而就在他說話的下一秒霍達會強硬打斷了他的那套說辭。現場助理沒有台詞本,也根本不可能和他搭戲,之前的幾個演員遇到這個橋段的時候都是給了幾秒的停頓後繼續對著評委席疾言厲色,然而輪到周且聽的時候,著實讓現場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他只留了極短的間隙,突然中氣十足地咆哮起來,左手重重的捶打在牆面上,「誰允許你張開那張爛嘴了!誰給了你權力讓你在這間屋子裡胡言亂語大放厥詞!你這個蛆蟲!敗類!陰險骯髒的垃圾!我現在不是在跟你辯論,我是在陳述案情的真相。所以,閉上你的嘴!」
周且聽本人的聲音不算是最傳統意義上的好聽聲音,而是帶著點強勢味道的男低音,但他平時說話的時候語調會不由自主地降低,習慣像氣聲一樣地收尾,這樣的說話方式會讓他的語氣聽上去有一點按摩效果一般讓人放鬆,即使說出來的話大多數都非常不解風情,卻會給人溫柔的錯覺。
也正是因為他這樣的聲音,很容易讓人覺得他不會發怒,甚至不會大聲喊叫。於是當他完全張開自己的氣場演爆發戲的時候,平日淡然的聲音陡然褪下溫柔的假象露出強勢冷硬的本質,想不把人震住都很困難。
整個房間的空氣也都仿佛被他的吼聲凝結住一般,裴冀的那隻筆早就因為評委桌輕微的抖動而滾落到了地上。
&在我手中的證據足以把你關進監獄,雖然證明不了你的全部罪行,但是沒關係,我不會心急將你置於死地。等你進了我為你特別安排的那間監獄後,裡面的夥伴們會好好照顧你的,」周且聽的聲音驀然變得溫柔得恐怖,讓人聽了只覺得脊背發涼,「我會慢慢等,等到你挨不住的那一天,再從你那張爛嘴裡,掏出那些污穢的東西!」
房間裡一片死寂。
片刻後,可憐的女助理捂著嘴哽咽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了出來。
周且聽直起身子與她拉開距離,遞過一包紙巾,淡淡地說:「抱歉。」
女助理哪裡還敢接,一個勁搖著頭往後躲。
春山雨的面部有一絲抽搐。說實話,剛才他也被這人一連串壓迫力極強的表演嚇得不輕,手腳冰涼。他甚至懷疑那些台詞究竟是不是出自他手,當時構想那個畫面的時候根本沒有像周且聽這樣表現得如此之強烈深刻,這一段收放自如的演技簡直叫他瞠目結舌,霍達面對摯友被誣陷的憤怒、對法律不周的怨恨以及對面前得意洋洋的罪魁禍首的深惡痛絕,那種深入骨髓漫入血液的仇恨力量在這個空間中就像是空氣,摸不到,卻早已完整龐大得連毛孔都能感受到。他只覺得當初寫劇本的時候都沒有感到這樣深入筆下人物的世界中過。甚至,他感覺自己被周且聽帶到了一個更深,更刻骨的世界當中。
再觀裴冀,他慣來是一副懶散的笑臉模樣,現在卻也收了笑意難得地嚴肅起來。在一線男星的戰線上駐紮多年,裴冀跟過不少大製作,也合作過許多實力雄厚的戲骨前輩,他知道和一個演技絕群的人飈戲是什麼感受。那種感覺就像是看著對方站樁輸出,稍有鬆懈就會被從頭到腳擊潰,甚至如果不集中所有的精力,下一秒就會被對方完全控場,一舉一動一個表情都會變成被動。剛才周且聽大開大合的表演,帶給他的就是這種感覺。然而裴冀演戲最忌諱最不可容忍的,就是被動。也正是因為這樣在表演上有著幾乎如同暴君一般想要控制一切的,他才能在年僅二十七歲的年紀就擁有自己的工作室。裴冀外表看似慵懶,內心卻格外好鬥,他和一個上個世紀成名的老藝術家同台對戲,為了不被對方控場甚至能在短期內逼迫自己在演技上有質的變化。而經過剛才的表演,周且聽在毫無感覺的情況下,已經完全地激起了裴冀的好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