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百泉哂然一笑,心道你們這些沒怎麼讀過經書的,也敢臧否古往今來之事?
不過這白馬是馬,倒是有些道理。
他自知自己的水平,是不足以成三不朽之立言的,天朝儒學舊破而新不立的局面,確實很久了。
雖然之前戰亂恢復的大勢之下,並不影響天朝的運轉,但終究不是個長遠之計。
趙百泉看不到天朝所處的巨大的危機,可海軍這群人和劉鈺一起廝混了快十年,耳目濡染之下,心裡其實都覺得擺在天朝面前有個巨大的危機。
不是中國的危機,是天朝的危機。
這個危機就是,新的文化能否引領天朝各國適應新時代。
此時此刻,倭國也好,朝鮮也罷,尚可以說是盲人摸象。畢竟天朝的自然演化獨一無二,從分封制到大一統、從門閥到科舉,全都經歷了一遍。
但現在,新時代悄然來臨,天朝的文化、制度,是否還能繼續引領下去?
一旦新時代,發現過去的一套都行不通了,日本朝鮮越南都沒法從天朝數千年的歷史借鑑了,那天朝也就隨之崩潰了。
天朝是個文化概念,當文化、制度不足以引領的時候,天朝必崩解。
軍官們記得劉鈺說過一句話:就像朝鮮國這樣的奴婢門閥的情況,若是天主教襲來,必然席捲。最起碼天主教嘴上還說人人都是兄弟姐妹,這對下層的蠱惑力太強了。
禮不下庶人,在底層,爭不過的。
面臨日朝這種情況,像是中華歷史截取的一部分,想要繼續保持天朝的文化優勢,有且只有一個辦法。
大順內部,儒學變革,魔改出適應新時代的一套體系。
大順外部,利用戰爭、傾銷等手段,瓦解掉日朝的舊社會制度,讓他們的「地基」,完全可以適應大順內魔改後的新儒學大廈。
這個難度太大,海軍這邊的文化水平實在是不夠。
而劉鈺其實也並不看好,儒學能夠魔改成適應新時代的一套體系。
但給他一百個膽子,也只能托古改制,卻萬萬不敢另立旗號、重起百家。
這麼大的難度,是以海軍這邊也就只記得一句話了:用戰爭、傾銷等手段,瓦解他們的舊社會制度,改變他們的地基。
再簡便一點,就記得「戰爭」和「傾銷」這兩個詞了。
把手段變成目的,這也正是一個合格的、這個時代的軍官的思維。政治的手段是戰爭,而軍隊的目的是戰爭,如果軍隊把政治作為目的、把戰爭作為手段,那會很危險。
在海軍看來,他們要做的事很簡單,但儒生要做的事,可就難了。
真正的難點,還是在這個已經有所不同於宋前的地基上,構建出新的大廈。
所以軍官們呵呵笑著,讓趙百泉這樣的讀書人「立言」。
只是趙百泉知道自己的水平,心裡有數,心道:「立言何其難也。個人本事,自有上限。倒是朝鮮國的東萊府使那句話說的,有些道理。」
「天子遣使,下聘諸侯,采其國《風》。朝鮮國到底什麼樣,只怕和那些貢使們描繪的大不相同,正可趁著這個機會,仔細看看。」
有琉球的經驗,趙百泉也算是親眼目睹且親歷了劉鈺在琉球的大清洗,才算是知道那些寫漢詩寫的比劉鈺好幾十倍的琉球人,竟是比劉鈺這等朝中公認的只重霸術的人,更不像天朝人。
朝鮮只怕也是如此,雖侃侃而談,叫琉球日本驚呼「東國有禮」,連新井白石在面對朝鮮的時候,也自嘆「文化吾國卑於朝鮮,唯有武力可勝」。
可實際上,號稱小中華的朝鮮,距離大順的內里模樣差的太遠。
大順總歸是沒有種姓制度的,門閥也早就完犢子了。
趙百泉此時心裡對朝鮮國的評價是「華皮而夷骨」,對劉鈺和這群海軍的評價是「華骨而異端之皮」。
熟親熟遠,這便是仁者見仁了。
存了要把朝鮮的見聞和制度,效仿採風成書,叫朝中知朝鮮國之骨的想法後,他便趁著自己繼續逗留釜山的時間,忙碌起來。
或是交訪當地大族,或是詢問來做事的奴婢勞工,或問制度、或問田畝。
與此同時。
一艘快船帶著趙百泉的奏摺、饅頭給海軍主將李欗的軍書、八萬兩白銀,快速朝著威海航行。
幾無停滯,當天快船便從威海起航前往天津,快馬入京。
不多久,釜山這邊就接到了朝廷的命令。
先是表彰了一下海軍的作戰,表揚了一下趙百泉和海軍勸降對馬守一事「頗識大體」,又特賜銀八千兩犒賞海軍,可直接從八萬兩銀中取。
皇帝也寫了聖旨,保證宗義如的私產不可劫掠,叫海軍速速將其送入京城,朝覲皇帝。
而樞密院這邊,也給海軍下達了新的命令。
樞密院這邊的命令,也是先表揚了一下海軍在對馬的作為,認為對馬這地方不宜作為大營,只可作為前哨,不留太多兵卒是對的。
表揚之後,便是命令。
要求海軍再增派四艘戰艦,四艘戰艦組成第二分艦隊。釜山港口和簡易炮台的建設,必須儘快完工。
第一分艦隊持續騷擾九州島,偵查襲擾,繪製地圖,效仿當年倭寇事,上岸溜達溜達,大軍來了就乘船跑路。
第二分艦隊抵達釜山後,暫時休整,待釜山軍營存糧大致完成,則攻占隱歧島,偵查日本北部沿岸的布防情況,重點是若狹國的小濱城。
很快,第二分艦隊的四艘戰艦在陳青海的指揮下來到了釜山,停靠補給之後,兩支分艦隊的艦長以上級別的軍官們悶在船上,開了個海軍內部的密會。
隱歧島孤懸海外,距離釜山在海軍看來不太遠。這破島就是個流放地,檢地之後的石高,也就5000,連萬石都沒到。
沒有海軍的話,這破地方毫無意義。有海軍的話,這地方就頗為重要,直接威脅到日本的中部。
海軍內很清楚樞密院的命令,以隱歧島作為中轉,真正的目標是若狹的小濱。
一旦攻下,距離日本的「京城」平安京就只有不到二百里了。
很明顯,樞密院是希望「威脅敵之所必救」,將促使日本分為數個兵團以便各個擊破的想法貫徹到底。
廟算到了這一步,促使日本分兵據守,大軍攻占九州島,這是最穩妥的方案。
但海軍內部,一直以來都是有一些大膽想法的。
陳青海作為第二分艦隊的主將,主動提起了這個海軍內部的大膽想法。
「昔年,鄧艾偷渡陰平,一舉而下成都,遂成驚世之大功。若魏延之兵出子午谷,直取長安。」
「小濱若能一鼓而下,以四五千兵馬,直插倭國王城。」
「若成,則不世之功。」
「若不成,則亦可驚動倭國,迫使調動兵力,別處空虛,自若狹之外,處處皆可一鼓而下,配合北邊的杜鋒,將倭國徹底攪個天翻地覆。」
「倭國的國王,縱然不像後主一般投降,而是悄然跑路,可也不怕。攻下倭國王城,也足以震動。」
「我看,此番偵查,另有說法。」
這個想法,在海軍內部是有一定共識的。
土佐一戰,導致海軍的軍官們在陸戰上自信心爆棚,認為四千人足以縱橫。
戰略上的機動,海航術的進步,讓他們可以在速度上數倍於倭人;戰術上的機動,拿出最精銳的陸戰隊和陸軍的幾個青州軍底子的營,配上部分騎兵,那也是全然不懼。
四千人的精銳,不過數日,就能從小濱跑到日本的王城。
雖然這不是江戶,但確實是日本不可失之處。這裡要是丟了,哪怕日本國王跑路了,合約就可以直接簽了。
到時候,那就是陸軍主力在威海蹲了一年,啥也沒幹。三兩千陸軍配合海軍,然後仗就打完了。
陳青海的大膽想法一提出,旁邊的軍官頓時明白過來,點頭道:「另有說法,便是不可打草驚蛇,而要聲東擊西。」
「樞密院命我們偵查小濱,這大張旗鼓大可不必。旗鼓自要大張,但卻應該張在這裡……」
在一張簡易的日本地圖上,點了一下石見國的位置。
「當在出雲、石見。」
「一則長州藩為強藩,又必要周護下關海峽,在那裡集結的兵力,不敢輕動。長州藩的兵力不敢動,必要調動更遠處的兵力前來支援,集結。」
「杜鋒於蝦夷,必可攻克,則倭國東北部必要駐軍嚴守。如此,則倭國中部,尤其王城附近,便會空虛。」
「二則石見為幕府直轄地,素產金銀,為幕府支柱。若石見被占,固然我軍不得常駐,但把礦山毀掉的本事還是有的,他必不敢放任。」
「既樞密院的大略,是為了調動倭國的兵力,那麼我們只要完成調動即可。」
「低調地偵查小濱的情況,一旦做出佯攻出雲、石見的態勢,迫使倭國調動兵團前往守衛,則我們大功可成。」
「藉助海上運兵的優勢,以隱歧島為中轉,直撲小濱城。若可一鼓而下,則可疾行至倭國王城,迫使國王出逃,倭國震動,不得不降。」
「自釜山至小濱,不過若松江至釜山,中途還有隱歧島可以歇腳中轉,此事不難。」
「這樣的距離,足以一次性投送四千人。」
這軍官所說的,就是陳青海的想法,也是海軍內部大部分軍官的想法。
他們急於證明自己,而不是朝中所說的「白白花錢養著、醫之好治不病以為功」。
就算朝中認為應該建設海軍,但為海軍花多少錢,一直是有爭執的。
海軍想證明,朝廷花的錢很值,那就要搞出一件驚天動地的大功勞。
也要為將來海軍爭取更多的錢,造更多的艦。
打江戶……海軍雖然自信心爆棚,但因距離、兵力的緣故,他們心裡還是有數的。打不下來。
除了江戶之外,所能做到的、最大的功勞,也就是這個了。
軍官們說完,一起看了看饅頭。
饅頭不置可否,只是說道:「即便要做,也要得到樞密院的許可才行。」
「這個自然。只是如鷹娑伯常言之語:屁股決定腦袋。如今他身居京城、參知樞密院軍事,自然是一切求穩。可當初他襲羅剎、撲伊犁的時候,卻可不求穩。」
一個軍官開了個沒什麼惡意的玩笑,其餘人都笑起來,饅頭亦笑道:「此事能否做得,還要看倭國是否配合。所以情報極為重要。反正樞密院給咱們攻取隱歧島的時間,要到釜山大營基本完成、陸軍的兩三千人先行駐紮的時候。若想成事,還是要做足準備。若此事能做,我支持。」
「此外……」
饅頭想了想劉鈺的教導,鄭重道:「此外,若此事能成,也有利於改變朝中對戰爭的看法。」
「海軍、海權、主動權、快速機動。這一戰,咱們要把海軍的優勢,儘可能展現給朝中大人們看。」
「唯有此,退,則朝廷不會遣散海軍,必要繼續造艦,以免我們在倭國做的事,在天朝被西洋人重演;進,則可堅定朝廷南下之心,始知萬裏海途,看似雖遠,可實則遠不及戈壁千里、西南群山叢林五百里之艱辛。」
「諸位,將來天朝能否南下開疆,皆在此戰。」